與火車有關的事
在夜裏,我能夠聽見火車低沉的轟鳴。我所生活的這座城市通火車也不過十幾年的事,但這短短的十幾年,火車那低沉而有力的汽笛聲已滲透進了我的內心深處。我激動地對他們說,我可以聽見火車的汽笛聲,真的,在夜裏,但他們不相信。他們和我一樣整天奔波忙碌,一天天地隨著時光老去。在我生活的這個封閉的內陸城市,人們已經習慣了沒有火車的日子,人們對江邊的輪船有感情,人們喜歡在傍晚時分來到江邊欣賞落日。
而我喜歡在鐵軌上行走。我第一次撫摸鐵軌也不過十幾年前的事,那時我非常的年輕,我當時就像現在這樣深切地知道自己當時非常年輕,並且為我的年輕感到迷茫和焦慮。我第一次見到鐵軌的時候就非常的想在鐵軌上躺下來,貼在枕木上聽一聽遠方的轟鳴聲。在我見過鐵軌之前,其實我沒去過幾個地方。我是通過小時候的一塊黑色的上海巧克力來認識上海這個城市,並且想象這個城市的。在我的記憶裏,上海總帶著一種濃濃的、微微發苦的巧克力的味道。
我有時會把火車想象成一種非常簡單的事物:火車來了,火車走了,火車留下一些人又帶走一些人,火車拉著一排排漆黑或明亮的窗子。每次當火車從我麵前駛過時,我都以一種靜默來壓抑內心的激動。我知道在火車裏麵可以發生各種各樣的事,但我經常向往自己坐在火車裏麵,打開一瓶不斷地冒著白色泡沫的啤酒,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齊刷刷地向後麵倒去。我太愛啤酒了,因為它有那麼多雪白雪白的泡沫,我向往著在火車車輪與鐵軌的摩擦聲中痛快地喝下這些泡沫。酒瓶是一種可以像車廂一樣搖晃的東西,當一個人疲倦了,他就會像一隻酒瓶那樣在車廂裏搖晃。
火車離開站台的時候有一種無聲。我經常有一種去站台送一個人去遠行的願望。這是我內心情感的需要。我的生活一直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人絕望。我每天傍晚都會去一個湖畔散步,每去一次我都會扔一顆石子,讓它成為一個水漂。當石子在水麵上不斷地起伏,我獲得一種滿足。但我已經深深地厭倦了這種圍繞著一個湖的生活,湖底長著許多糾纏不清的水草,湖麵上倒映著一個工廠的煙囪,一些模糊不清的泳者在向湖裏紮著他們沉悶的猛子。當他們潛入湖底,他們或許會聽到火車在遠方的嘶鳴。
當一座城市有火車穿過,這個城市就更像一個城市啦。我認為,火車的迷人之處在於它那一節又一節的車廂,長長的,猶如一個怪蟲。我更加懷念那老式的蒸汽機頭的火車,它們噴著濃煙,嗚嗚地叫著,穿過隧道。小時候,我一直夢想著坐火車去旅行,認為那是真正的旅行。旅行的魅力在於它的陌生性和冒險性,旅行是向著一種未知挺進。在旅行中,一個旅行者將不斷遭遇陌生之物,並且承接這些陌生之物,它們給旅行者帶來歡愉。旅行是將一個人置於童年狀態,讓他惶恐、好奇,有時也會在一無所知中迷失。人是活在感覺中的。我曾經做過無數關於蘇州的夢,“我要到蘇州去”幾乎成了我精神上的一個痼疾。“我要到蘇州去”意味著一個人願意把身體交給“蘇州”這個城市,享受這個城市給他帶來的獨特體驗。當我真的漫步於蘇州的園林時,當我返回時,我又覺得那是一個夢。但我的那些在蘇州的留影、相片一再地提醒我,我去過了,我體驗了。哦,那些關於旅行的記憶。
火車上的車窗就像一個切片,它切下了一小片窗外的風景。它們像我在蘇州園林看見的那些用黑瓦隔成的各式各樣的花窗嗎?但它們都能夠“移步易景”,所不同的是,一個是車在動,一個是人在走。火車要經過很多事物,這些事物都成為窗外的風景。我對於火車過橋的感受太深了。當我第一次坐火車經過南京長江大橋的時候,我保持著一種肅穆,靜靜地看著滔滔的江水在橋下翻滾,並且我能夠感受到大橋的那種巨大的懸空。火車幾乎是在大橋上無聲地滑動,火車裏所有的人都突然變得安靜極了。我覺得一個人要有那種對偉大建築的敬畏,這也是對大地的敬畏。火車經過大橋是瞬間的事,而我們就活在這一個又一個瞬間裏,體驗著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所有事物。
靜物
寺廟裏的花開得寧靜。或許,這句話可以改為:我走進寺廟裏的那一瞬,我突然變得寧靜。記得那年秋天,我來到了天柱山腳下的三祖禪寺,裏麵煙霧繚繞,梵音不絕。寺廟裏的氛圍大抵都是這樣的,我想。但很快我便如陷入禪定般地冷靜了下來,登天柱山歸來的疲倦和煩躁一掃而光,我看見在寺廟的庭院裏盛開著無數的雞冠花,它們在石頭縫裏,水泥地上的裂隙裏挺舉著火紅而碩大的穗頭,像一支支嘹亮的火炬,又像一首首秋天的頌歌,景象壯觀而又十分寧靜。我就是在這樣的景觀裏結束天柱山之旅的,在回去的路上我獲得了一種難得的異常平靜的心緒。在一路搖晃的長途汽車上,我打開了一本關於弘一法師的書,我在滾滾的車輪上反複體會著他臨終前的遺言: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