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劉延清放賑下濟南 高國舅爭功赴婚宴(1 / 3)

一群群的蝗蟲黑鴉鴉地遮滿了天空,像陰霾密布的烏雲,像遊走低空的沙霧,一團團一塊塊廝攪著卷過大地。這烏雲沙霧所過之處,漫天遮日昏暗無光。四處傳來咂葉齧桑的聲音彙成一片,像夏日的驟雨,又像秋風中翻滾的鬆濤。起落掃蕩間,成坰成頃的穀子霎時間就被吃得一棵不剩。連一根穀莖也沒留下。村落裏一經蝗蟲,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樹木,什麼槐柳桑榆、什麼椿楸桃李,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椏,在灰暗低空中呻吟。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黏糊糊的蝗蟲口液和黑泥一樣的糞便,河湖港汊都變得一片混濁。這蝗蟲自七月末起,從魯東的海陽、棲霞飛來,一路西進,吃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吃得場光地淨寸草不留,吃得山禿樹淨野無稼禾,吃得莊戶人家呼天搶地哭聲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東大地一片淒涼!

一乘綠呢大轎過晌時分篩著大鑼進了濟南城,前麵鹵簿儀仗舉著半人高的藍底鑲黃虎頭牌。一塊牌上寫著: 

進士及第 欽命山東宣撫使劉 

另一塊寫著: 

文武百官軍民人等齊回避 

大轎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驛館前穩穩落下。轎身一傾,一個五短身材、麵色黝黑的中年官員哈著身子鑽出轎來。他穿著九蟒五爪官袍,外邊罩著的錦雞補子似乎有點綻線,右下角微微卷了起來,黑黝黝的四方臉上滿是刀刻一樣的皺紋,隻兩道稍稍剔起的濃眉和一雙晶瑩生光的三角眼,告訴人們他正當盛年。小清河驛館是個十分冷清的去處,除了街對麵一家生藥鋪子、兩處飯館,幾乎沒有什麼店肆堂舍。幾個抓藥的人遠遠隔街看著這位二品大員,在竊竊私議:

“這位大人是誰?”

“劉統勳,劉大人,字延清!是咱們大清的包龍圖。咱們山東如今遭災,準是放糧來了——你瞧,那個迎上去參拜的就是藩台爺……”

“呀,他就是劉延清大人!就是殺劉藩台、殺喀爾欽學政大人的麼?”

“不是他老人家,還有誰?將賀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當眾開棺驗屍,我就在北京。那場麵真嚇死人。延清大人要不當場擒拿順天府尹,親自驗屍,賀露瀅就冤到底兒了!”

“嘖嘖……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來。瞧他那模樣兒,和我們家那個餓不死的老長工差不多……”

“別放屁了!先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蘆頭,兩片招風耳,憑你那狗眼,能看出個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們見了延清大老爺那雙眼,都嚇得腿肚子轉筋呢!”

“嘖嘖……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媽的人跟人就不一樣。看看人家那轎,那頂子,還插著根野雞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戲麼?嶽中丞還戴不上這翎子呢!”

……

劉統勳由於坐轎時辰太久,兩條微微羅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兩步,神色有點迷惘地看著迎上來的山東布政使高恒,問道:“嶽中丞呢?他今兒不在衙中?”

“回中堂話,”高恒賠笑道,“濟寧那邊災民鬥毆,怕有人聚眾鬧事。嶽中丞昨晚就騎快馬,和葉臬台一道去了。我剛調省裏不久,人事都還不熟,就留下坐纛兒了。”一邊說,一邊用手讓著劉統勳進驛館。“延清公有什麼不知道的?山東這地方民風強悍難製,是個出響馬的窩子,又遭這麼大的災,通省絕收,一個不小心準要捅出大亂子呢……”高恒滔滔不絕地說著,和劉統勳一同進了上房,行了庭參禮,這才獻茶,入座。

劉統勳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風度翩翩的高恒。他還不到三十歲,身材削瘦仿佛弱不禁風。容長臉,細眉毛,丹鳳目,一副女相。他出身於名門大族,其父高斌為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直隸總督,現已經過世。其從兄高晉還在,任著禮部尚書,署著直隸總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寵妃高佳氏皇貴妃。一門兩相加娘娘,自然官場得意。乾隆元年以蔭生授戶部主事,不數年間由鹽政改任總兵,又調至山東署理藩台衙門,儼然一個方麵大員了。高恒被劉統勳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過臉看了看院裏被蝗蟲吃得隻剩了老幹的槐樹,淡然笑道:“人都說延清公為當今包龍圖,可惜我一向在山海關鹽政上當差,在京見麵機會不多。這番大人來山東,諸多事務要多請賜教。我年輕,又是國戚,稍不經心,人家就說我是紈絝子弟國舅爺。自己名聲不好也還罷了,拖累了皇上,這罪過就大了。”劉統勳沒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恒不是和你一樣?他姐姐還是正宮皇後呢!原來在南京辦差也有些閑話,黑查山一仗打下來,人們都另眼相看了。如今背後再也沒人叫‘國舅’。堂堂正正的三號軍機大臣——功名事業是血汗掙的,人眼裏都有一杆秤嘛!”劉統勳起身踱了幾步,在窗前站住,隔著亮窗望望外麵寂寥的秋空,問道:“嶽中丞你們會議過賑災的事麼?他的折子寫得不細。臨出京時,皇上至囑再三,要緊的是看有什麼難處。”

“糧食是第一要務。”高恒細細的眼睛閃爍著,沉吟道:“山東過蝗蟲,秋糧是絕收了,但夏糧小麥卻是豐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還有紅苕、山藥……曆年藩庫的存糧還有一百二十萬石,各地義倉存糧約有五十萬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糧計,通省渡荒還缺一百七十萬石左右。省鎮、各府的一些大戶,家中也有存糧,不下四十萬石。這樣合計下來,我省缺糧在一百到一百三十萬石。”他說著已是站起身來,皺著眉,一邊踱步,一邊自己設問自己作答:“這一百三十萬石糧食從哪裏弄?當然,皇上一定還有恩詔的,但我們做臣子的得能體貼聖心,為皇上分憂,不能坐在那裏等恩典。我盤算了一下,可以發文給兩江總督尹繼善,從他那裏買七十萬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漕運所用的民工,都由我們山東派出。以工還糧。我管著鹽政,山東幾處鹽場今年厘金全部免收,僅此一項三十萬兩,又可購糧十萬石。魯北一帶的水產如荷藕、菱角、蘆葦、鮭蝦之類,魯東一帶其實還有些州縣並沒有遭災。通算下來,如果竭澤而漁,不要朝廷一文錢一兩糧,山東也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斷不許我們做臣子的搜刮民財弄得雞飛狗跳,一定有漕糧撥過來的。我想,朝廷如能調撥七十萬到一百萬石糧來,連明年的種子糧,也都有了。”

劉統勳原打算等巡撫嶽浚和臬台丁國棟一道商量這些事的,不料這位貌似風流公子哥的“國舅爺”已經胸有成竹,籌劃得這樣周詳!他聽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說道:“高八爺,您這樣肯用心,山東無饑饉矣!隻是這樣做,要開罪所有屯糧大戶。還有,有些赤貧戶無錢買糧,低價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恒笑道:“別說遭這樣大災,就是豐年,也免不了有凍餓死的。上麵說的隻是大略,其實還有些細務,比如每個鎮子都要設粥場,由藩庫發糧,除去吏員層層克扣,到災民口中不能少於二十萬石。僅這一項,庫裏要準備糟踏二十萬石,一共要出四十萬石呢!”劉統勳蹙額一歎,笑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放過多少次糧,有一半到百姓口裏,就算很不錯了。”

“任憑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確乎不能根絕貪汙中飽。”高恒目光遊移流動,望著院內昏黃的日影,徐徐吐著氣似笑不笑地說道:“中堂這次來,可以坐鎮濟南看我殺人。冒領賑糧的,囤積居奇的,我非宰他幾個不可!”劉統勳愈聽心中愈是驚訝。高恒在山海關鹽政上辦差十年,戶部從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賬,銀賬物三項對照,清如水,明如鏡。吏部考功司暗訪,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個“國舅”名聲,連劉統勳也認為,不過是個清廉自守謹慎自愛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談,胸中經緯竟不亞於李衛、尹繼善這些名吏!思量著,劉統勳鬆弛地一笑,說道:“八爺這樣精心籌劃,也真是無懈可擊。統勳還有什麼可說的?隻是大災之後兩條可慮,一是瘟疫,二是盜賊,要未雨綢繆,不要出事,平安渡過,就是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