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10:2009-01-07(周三)叢林—Kampong Kdei(56公裏)

很明顯,思想的叢林總是先於身體抵達險境,睡眠與我若即若離,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了雨聲,變成擔心行李的沙僧。似乎有股力量在體內拔河,越是掙紮著想起來查看背包是否被淋濕,越是被屬夜的精靈拖向黑暗的深淵……就這樣輾轉反側。第一線天光照進帳篷,在外浪蕩的意識也跟著回來。我睜開眼說的頭一句話是:“糟糕,這一夜的雨!擱在外麵的包肯定都被淋濕了。”P奇怪地反問:“沒下雨呀,至多被露水沾濕,太陽一出來就能幹。”我更加奇怪,一口咬定他夜裏睡得太沉,沒聽見雨聲,而我什麼都聽見了,甚至雨點重重砸在帳篷上的“啪嗒”聲都清晰可聞。P也被我的言之鑿鑿弄糊塗了,趕緊鑽出帳篷查看:叢林一派安詳,土地幹燥空氣清新,堆在地上的包包沒一點異樣,仿佛有隻魔法大手迅速一抹,我隻能對著毫無破綻的“事發現場”瞠目結舌。那神秘而來又蹤影全無的雨,是夢裏的真實還是真實的夢?“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來/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恍惚間想起翟永明的詩句。沒錯,隻能這麼解釋。

人們總在討論旅行的意義,真上了路,會有各自不同的領悟發現。而我的發現之一大概要跟各大論壇旅遊版上的“紅臉帖”們唱唱反調:旅行是對浪漫想象不遺餘力的顛覆。就拿這野外紮營來說吧,總跟月色、星空,甚至豔遇等關鍵詞連在一起,可真實的野外是辛苦、肮髒、狼狽的代名詞;是全身酸痛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丟進睡眠、無暇花前月下的不解風情;是一步一步搭帳篷吹防潮墊抖睡袋第二天早上又一步一步拆帳篷壓防潮墊收睡袋的“流水作業”。一張“漂泊”的床意味著的巨大工作量,常常挑戰我這個急性子的忍耐極限。幸好P是個慢性子,我名下雞飛狗跳也搞不定的工作被他接手後,總順順利利輕輕鬆鬆就完成了,讓我想起王安憶筆下那些勞動的好把式。即便如此,六點半起床,做早餐吃早餐收行李裝車,也馬不停蹄忙到了八點半。小心翼翼檢查一遍,盡量把製造的垃圾都收拾幹淨,最後望了一眼被我們叨擾一夜的叢林,這才上路。

P昨晚就說,羊腸小道還不算難走,之後是更難走的叢林小道。要40公裏才能到聖劍寺,而40公裏的叢林小道相當於80公裏的柏油路,所以我們必須快,否則又得在叢林裏紮營一晚。我當時不合時宜追問了一句,難道我們走的還不算叢林小道?這天真到可笑的問題暴露出我對叢林的膚淺認識,也埋下潰敗的伏筆。上路不久,果然這羊腸小道從“大腸”遞進到“小腸”,兩邊荊棘密布,穿行其間,感覺怎麼都轉不開身,更別提腳下深一腳淺一腳,讓我恨不能連人帶車變成一個圓球,一路滾過去得了。心裏不斷默念著“要快!要快!”可我怎麼快得起來,勉強騎了一陣,被路況逼下來,變成攜車前進的痛苦徒步。速度如此之慢,以至於P不得不停下來嚴肅地跟我談一談返回還是繼續向前的問題。我不願半途而廢,更重要的,不願拖他後腿,又咬牙堅持了一節,意誌的危樓搖搖欲墜,萬分沮喪認識到:這樣的速度今晚怎麼都甭想到達聖劍寺。當P再次停下來問我,返回還是向前?我終於說:“你向前,我原路返回。”話一出口,眼淚隨之決堤,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我當了逃兵……

這恥辱很難洗刷,可我真的沒有信心。每一小段神經都高度緊張,一背一背的虛汗,不一會兒就手腳無力。而P說他們在老撾和柬北騎的路比這還糟,人家湘薇都堅持下來了。我聽了更加難受:沒錯,我是個逃兵,被叢林小道這並不嚴酷的考驗甄別出來的意誌薄弱者。一路上有吃有喝,保障了睡眠時間,P還把他的專業座位換給了我,而我仍舊敗下陣來。穿越叢林到聖劍寺的路再難難不過當年紅軍餓著肚子後有追兵四渡赤水吧,而我一次也沒“渡”過,無法想象好不容易渡過了,又折回來,又渡,又折回來……換我非瘋了不可,不被餓死也被嚇死,橫豎都是個死。這還算好的,假若不幸被俘,我這號的不當叛徒才怪!P被我哭哭啼啼暴露的這些“活思想”給逗笑了,安慰我說,沒那麼嚴重,我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又不是真在長征,路走不通就退回去,這很自然,沒什麼好背包袱的,更沒必要急著批鬥自己。所謂旅伴就是要共進同退,這個計劃行不通,換另一個就是。“你忘了,我是見異思遷高手呀!”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不過,我也真的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