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出事是在晚上。雨一直沒停,汽車繼續往雲南邊境開。晚上能見度更差了。汽車出事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那天,伍思岷和天安躺在敞篷裏,人非常疲乏,昏昏欲睡。這時,伍思岷聽到一聲巨響,然後感到天旋地轉,一下就失去了知覺。當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還躺在汽車裏。他意識到出了車禍。天很黑,汽車已熄了火,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找天安。他叫喊天安的名字。沒有回音,他驚了,他“騰”地爬起來,在車上摸索。車上除了他沒有別人。他從汽車敞篷裏爬出來,他發現自己能走動,除了背部和臀部有些酸痛,好像沒有大礙。他躥到駕使室,把手伸到駕駛員身上,他摸到了一堆冰冷的血肉,駕駛員已經死了。
“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雨還在下著。我在汽車邊摸索了一會,除了石塊,沒摸索到天安。我在一塊石頭邊坐了下來,我僥幸地想,也許天安已經先溜了,那樣的話天安應該沒事。我祈求上蒼,能如我所願。後來,天亮了,我看到在微明的光線中,有堆黑乎乎的東西橫在離我十米遠的地方,我心一沉,就奔了過去。是天安。”
說到這兒,伍思岷已泣不成聲。
“我猜他是在半空中甩離汽車的,要不然他不會離車那麼遠。他真是慘不忍睹。”
楊小翼曾有一萬種兒子出事的想象,可沒有想到天安是這樣死的。她想象天安的身體在空中飄蕩,然後重重地落在巨石上。那撞擊的聲音幾乎把她震聾了,她再也聽不清伍思岷在說什麼,她麵無表情,如一棵遭受雷擊的老樹。
也許是她的表情過於可怕,伍思岷站起來,搖了搖她,說:
“你怎麼啦?你沒事吧?”
她很想哭出來,但她整個身體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她的心被堵得慌,她的呼吸無法暢通,她的聲音發不出來,她覺得自己要炸開來。後來,她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終於喊了出來:
“天呐。”
伍思岷摟住了她,他顯然被她嚇壞了。他一邊哭,一邊說:
“你別這樣啊,你別這樣啊。”
她想掙脫他,但他像緊箍咒一樣箍住了她。直到她用完了所有的力氣,她才停止掙紮,號啕大哭起來。他和她相擁而泣。他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好像他已忘了人間還有別的語彙。
“其實天安是不想離開北京的。在半路上,他還想回去呢,但我不同意。我坐過牢,我嚐過坐牢的滋味,我不想再關上幾年,逃亡是我唯一的選擇。要是聽天安的,就不會出這事。”
他在懊悔中。可懊悔有什麼用。這時,她對他是複雜的,既有滿懷的恨意——他把她的兒子毀了,又有滿懷的憐憫——那也是他的兒子啊。
後來,她稍稍鎮靜了一點,她問他,出事的具體地點在哪裏,她回國要去那兒看看。他說,那地兒叫太平鎮。他當時走投無路,在那個地方挖了一個坑,草草把兒子埋了,隻帶走銅皮口琴留做紀念。
那天晚上,楊小翼回到住地已是清晨。她長時間地看著口琴。她把口琴放在口中,吹了一下。口琴“轟”地在安靜的房間裏炸響,像一聲巨大的歎息。她再次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起來。她還是不能相信活潑可愛的兒子已在這個世上消失,不能相信她那青春的兒子就這麼走了。
但一切都是真實的。
根據會議的安排,參與會議的學者還有聚會和交流,另外楊小翼還將給裏昂大學的學生作一次介紹中國曆史及現狀的演講。她得控製住自己的悲傷。
楊小翼麻木地穿梭在西方式的笑臉中,她盡量讓自己顯得大方而得體,但還是魂不守舍,她的思想總是通向伍思岷和天安的逃亡之路,腦子裏於是便浮現出一條狹小而險峻的山路,一輛吉普車墜入萬丈懸崖之中。每次這個畫麵都讓她渾身顫栗,她告訴自己別再想象這個場景,但她像一個自虐狂患者,還是一遍遍回想,把自己置於痛苦的境地。
給學生演講的時候,楊小翼思維處於混亂而麻木的狀態,根本興奮不起來。幸好她準備了講稿,她基本上是照著念的,沒有即興的現場發揮。那天來聽演講的人並不多。她想,法國人對東方對中國還是沒有多大興趣的。法國人很有禮貌,她演講結束時,聽眾都熱情鼓掌。主持人讓?雷諾先生用法國式的華麗讚揚了她的演講,但他顯然也看出她心不在焉,他沒有讓聽眾提問。
演講結束,楊小翼參加讓?雷諾先生的家宴。那天索菲婭嬤嬤、雷諾先生的兒子和媳婦都在座,雷諾先生的兒媳是特地從巴黎趕過來的。看得出來,他們這一家有很深的中國情結。在家宴上,楊小翼感謝雷諾先生的款待,並邀請他們全家一定要來中國旅行。她特別提到索菲婭嬤嬤,希望她有生之年回永城看看。索菲婭嬤嬤的眼神裏呈現年輕時候的光彩。
然後,一切結束了。她終於可以放鬆下來,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恍若夢境。楊小翼感到非常疲勞。她躺在床上,有一種徹底的無助之感。她第一次承認,她最愛的那個人走了,在兩年之前走了。
她無心遊玩歐洲。她打電話告訴夏津博,她想早點回去。她沒有告訴他具體原因,隻說國內有急事,需要馬上處理。夏津博表示遺憾,他說,那好吧,我來送你。她說,從德國過來多麻煩啊,不用了。他說,他已在巴黎,開車一會兒就可以到裏昂。她現在的心情是不想見任何人的,在異國他鄉,她也不想敘述兒子的事,她怕自己會崩潰。但她無法拒絕夏津博的好意,她說,你來吧,你開車送我去機場,算是告別。夏津博說好的。
第二天,夏津博開著一輛歐寶來到她下塌的飯店。他的車是外交牌照。夏津博說,外交牌照非常“安全”,有很多特權,即使闖紅燈,也沒人來找麻煩,因為警察們怕引起國際糾紛。夏津博問,怎麼這麼急就回去了呢?回國有什麼事?她說,有一些私事要處理。夏津博已有歐洲人的作派,他不再問下去,隻是說,沒帶你好好玩,太遺憾,也好,留個想念,盼你下次再來,我這個司機是當定了。
在去機場的路上,夏津博同她講起北原。楊小翼知道北原這幾年一直在歐洲,想必他們有來往。但夏津博說他們沒有任何來往。夏津博告訴她,北原現在住在斯德哥爾摩,懷著中大彩的心情,翹首盼著諾貝爾文學獎金落到他的頭上。夏津博的語氣是尖酸刻薄的。她並沒有回應,她此刻對北原的所作所為沒什麼興趣。
一會兒,她和夏津博到了機場。機場的手續是夏津博幫著辦的。夏津博取登機牌時,她茫然地看著機場大廳的電視機。電視正在播放新聞,播音員說著她聽不懂的法語。她打定主意,回國首先要做的就是去雲南太平鎮,找到天安的土塚,她一定要把兒子帶回家。
夏津博辦好手續回來了。這時,電視上一則新聞引起了楊小翼的注意。電視鏡頭對著一幢黃色的小樓,她覺得這小樓很熟悉。當鏡頭對準地下室,看到地下室熄滅了的霓虹燈,她一下子想起來那是伍思岷住著的小樓。她有不祥的感覺,趕緊叫夏津博看。她問夏津博現場記者在說什麼?
夏津博告訴她,是一則社會新聞,地下室有人吃安眠藥自殺了,房東發現時已死了兩天,死者是一個中國人。
楊小翼非常震驚。她二話不說,趕緊讓夏津博改簽了航班。見夏津博一臉疑慮,她說,我得去看死者,到時你便知道了。
夏津博帶著楊小翼驅車去事發現場。他問事發地點在哪個區?她說,不清楚,大概在唐人街,你往那裏開吧。她是個路盲,他們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找到那個地方。警察正在處理現場的狀況,她要進去,警察不允許,問她是什麼人?夏津博拿出了外交官證,警察才讓他們進去。她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伍思岷,他的神色還算安詳,像是熟睡了的樣子,他的雙眼微睜著,眼白朝上。楊小翼想起外公,外公自殺時也是這樣一種向上蒼發出無盡疑問的眼神。
上蒼不會回答他。沒有答案,人生無解。
夏津博在背後輕輕問:“他是誰?”
她說:“他是我前夫。”
夏津博開始向警方協調相關事宜。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個外交家了,對事情完全投入,據理力爭,卻態度超脫,毫無情感。在夏津博的幫助下,警方終於同意把死者交給楊小翼處理。
伍思岷的遺體都由夏津博在處理。夏津博聯係了法國使館人員,他們安排了伍思岷的火花事宜。在這個過程中,楊小翼想著伍思岷的一生,想著他起伏的命運,她百味雜陳。不過,楊小翼顯得非常鎮靜,沒有過多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當夏津博最後把一隻精巧的骨灰盒交給她時,她實在忍不住哭泣起來,她對夏津博說:
“我兒子已不在了。”
夏津博憂鬱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抱了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