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倒是沒幹壞事。事情是這樣的,天安的兩個同學——他們才是壞孩子——偷軍工廠的子彈,被抓了起來,同學讓天安想辦法去救他們。天安心眼兒好,就去了工廠,他自稱是將軍的外孫,要他們放了他的同學。廠部的保安哭笑不得就把天安和他的朋友帶到了派出所。他們認為偷子彈已是不得了的大事,現在有人竟還敢冒充將軍的外孫,是罪上加罪。”
楊小翼聽了氣得發抖,這孩子怎麼這麼沒有頭腦呢?他竟然幹出這麼丟臉的事!叫他不要同那些壞孩子鬼混他就是不聽話,怎麼會有這樣一個頑劣的兒子呢?想起將軍把天安帶走,楊小翼感到無地自容,她不想讓將軍誤解她多麼盼望和他有什麼聯係,她也不想讓將軍認為天安沒有家教。
楊小翼向應老師道了謝,和她在車站告別。
楊小翼回家時發現天安竟然在家裏。他看到她,目光畏縮。他知道自己闖了禍。
“媽媽,你回家了?”天安的態度總是很好的。
她沒理睬他。
天安替她把行李放好。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楊小翼雖然還板著臉,但心裏開始原諒他了。
她把天安叫到跟前,天安的目光中竟然有抑製不住的喜悅。他在不時地觀察她,看她會不會有過火的行為。
“怎麼回事?”
天安不吭聲。
“他把你帶到哪裏去了?”
天安的眼睛放出光芒來。他說:
“去了他的家。他的家好大,聽說過去是王府呐。”
“到他家後幹了什麼?”
“他拿出槍,對著我的腦袋。媽媽,槍是真的噯。他問,你好大膽,竟敢冒充我是你外公。”
“你怎麼回答的?”
“我沒吭聲。”
“你不怕他把你斃了?”
天安看著我,搖搖頭,兒子的眼神裏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喜悅。他說:
“媽媽,他是個胖子,肚子有水缸那麼大。我們老家院子裏的水缸你還記得吧?有那麼大。”
“你叫他什麼?”她問。
“老頭。”
“他不生氣?”
“生氣。”
“他怎麼生氣的?”
“他拿著槍對著我,讓我叫他外公。”天安開始模仿將軍的口氣,“你不是自稱我是你外公嗎?見了麵怎麼不叫了?你要是敢不叫,我一槍斃了你。”
“你叫了?”
“我沒叫。我知道他不敢,殺人可是犯法的。”
“他是首長,殺人沒人管他。”
“媽媽,我一點也不怕他。”
“為什麼?”
“不知道。”
“媽媽,將軍問起你。”
“問我什麼?”
“問你是不是經常欺負我,如果你欺負我,將軍讓我告訴他,他會斃了你。”
聽了這話,楊小翼的淚水頓時突眶而出。
不久,楊小翼接到了尹南方的電話。尹南方說想見她一麵。
“我們好久沒見麵了。”
他在咳嗽,聲音裏有一種倦怠感。據說,下身癱瘓後,還會影響人的聲帶。
楊小翼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她不知道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同他說話。上次在醫院見麵後,一晃過去了六年。
“你在咳嗽嗎?你都好吧?”她問。
“都挺好的。我們見麵再說吧。”
她說,好的。
尹南方現在不和將軍住在一起了,他住在一個四合院裏。他帶她參觀,院子裏有兩顆合歡樹,長得非常漂亮。
“你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她問。
“是我母親給我搞來的,聽說原來這裏住著一位文化名人。”
他們相見意外的平和。他們都沒提起六年前的那次見麵,也沒有提起青年時代的那個錯誤,他們都小心地回避著這一切。楊小翼仔細觀察他,他比以前胖了些,他的臉已完全像一個中年男人了,顯得粗糙而黝黑。即使坐在輪椅裏,他看起來依舊充滿了權力感,說話的腔調裏帶著一種輕蔑勁兒。楊小翼發現這些高幹子弟,講話的口氣像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他們說話時,嘴總是半拉著,一半緊閉,一半張開,懶洋洋的,好像話兒是不經意溜出來的,那種不著痕跡卻又一言九鼎的樣子。
尹南方說,我看過你的文章,寫得不錯。楊小翼臉紅了,說,你還看這種文章嗎?他說,閑著沒事兒,瞎看。他又說,他從內部獲悉,國家將來會實行商品經濟,他想辭去公職,辦一家公司。他最近接觸了不少香港商人,從他們那兒學了不少東西。民營企業目前還是不合法的,必須掛靠一家單位,他已和建設部某個研究所談好了,就掛在他們下麵。
“我的公司將來什麼生意都做,什麼賺錢就做什麼。”
“軍火也做?”
“做。”尹南方惡狠狠地說。
他說起他的一個哥們,還真的在做軍火生意,這哥們把軍火賣給緬甸軍方,還賣給東南亞某國的遊擊隊。
“不過,我要是這麼做,老爺子準會斃了我。老爺子有多少情感我不敢說,但他要無情起來,沒個底。”他笑道,“所以,我不做軍火。”
見到尹南方這麼有生活的欲望,楊小翼由衷地高興,看來工作或賺錢真的可以平複心情。
“老爺子挺喜歡天安的,他一天到晚沒有表情,一見到天安臉上就有笑容。唉,老爺子終究是一俗人,到了歲數一樣喜歡含飴弄孫。”尹南方說。
楊小翼看了他一眼,不知如何回答。
“有時候我真的看不透老爺子在想什麼。”尹南方像在自言自語。
一會兒,尹南方轉了話題:“你和你母親很像是嗎?”
“別人都說像。”
“很遺憾我沒見過她,我真想見見她,可惜再也見不著了。”尹南方說,“老爺子有一天在飯桌上說起你,說‘文革’時,他在廣安被紅衛兵關了起來,是你救了他。”
楊小翼有點兒吃驚,原來將軍一直知道是她救了他。
尹南方說:“一切過去了。他總有一天會認你的,你本來就是尹家的人嘛。”
楊小翼淒慘地笑了一下。
米豔豔的劇團排演了一出反映改革開放的新戲《驚蟄》,進京彙報演出。她是劇中的主演。
楊小翼去劇院捧場了。她們已有兩年多沒見麵了。
對一個地方劇院來說,進京演出是一項榮譽,地方文化係統的官員都很重視,悉數進京。這種演出的票子幾乎都是贈送的,但排場一定很大,會在演出前舉辦一個儀式,請出中央的文化官員講話。冗長的儀式過後,演出才正式開始。
戲是現代戲,故事在一個幹部家庭裏展開,在改革開放的思潮下,家庭內部出現了種種思想及情感問題,有社會陣痛,也有戀愛糾葛。米豔豔在戲中扮演一個少女,少女愛上了一個香港來的年輕人,但最後被香港人拋棄了。應該說,米豔豔演得非常投入,她的表演比過去成熟了許多,但一個快四十的人演一個少女總讓人感到別扭。
演出結束,楊小翼和米豔豔找了個酒吧見了麵。米豔豔還沉浸在她的角色中,她問戲怎麼樣?楊小翼猛誇了她一通,誇得米豔豔心情像花兒一樣開放。
米豔豔說起戲中的一個角色,笑著說簡直同她母親王香蘭一模一樣。
楊小翼問:“你母親都好吧?”
米豔豔說:“她啊,精力充沛得要命,不知怎麼的,也左得要命,整天批評這批評那的,就是看不慣現在的一切。我不給她看我的戲,但她偷偷跑到劇院看,看完之後,給我們戴帽子,說我們這出戲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大毒草,是向往資本主義,是為資本主義唱讚歌。我一邊聽她罵,一邊想戲裏的那個老太太,也是這樣罵我演的那個角色。”
說這話時,米豔豔充滿了寬容,像在講一個笑話。
“那你為什麼不讓她演那角色呢?多好啊。”
“讓她演?算了吧,她會把整部戲都搶過去,到時候所有的焦點都在她那兒。她有這個能耐,畢竟她是老戲骨,這點我服她。”
楊小翼想起童年時和米豔豔偷偷跑到劇院看王香蘭演戲,她最喜歡王香蘭演的《白蛇傳》,在舞台上,王香蘭扮演的白蛇柔軟如絲,目光如水,一顰一笑,有一股妖嬈之氣。那一刻,楊小翼覺得台上這個女人真的是一個仙女,超凡脫俗。曾經是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啊!她感歎歲月真能讓一切變得麵目全非。
說完王香蘭,兩人又談起了兒女經。楊小翼談了兒子不適應北京生活,難以教養的問題。米豔豔很為兒子驕傲,她說:“都已經是大人了,比他爹還高,都偷偷在談戀愛了。”
楊小翼笑道:“這像你,你從小就想著談戀愛。”
米豔豔說:“你還不一樣?有哪個少女不懷春的?”
楊小翼很想知道劉世軍的情形,米豔豔不談劉世軍,楊小翼隻好主動問起。她問的時候,心是虛的,說話都有些結巴。
米豔豔說:“劉世軍都挺好的,他被評為地區和省裏的勞模呢。他還在那個該死的島上受苦,我雖然舍不得他,不過我現在也想通了,劉世軍總歸是回了永城,我還是高興的,他每個月回家一次,休息一個星期,我也滿足了,總比他一個人在北京好。”
楊小翼想像劉世軍獨自一人在礁島上的情形,她的眼前出現白茫茫的大海,大海中有一個小小的礁島,劉世軍坐在燈塔下,望著遠方……他怎麼打發這日複一日單調的日子呢?他會想起我嗎?楊小翼突然感到難過。
見楊小翼出神,米豔豔把話題轉到她身上。米豔豔說:
“小翼,你還這麼年輕,你怎麼不找個男人呢?你總得有個伴啊。”
楊小翼聽了有點兒慌亂,好像那一刻她的心思被米豔豔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