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周總理身體不好,說是得了膀胱癌。”
劉世軍突然沒頭沒腦地說,態度謙卑。她知道他是在為剛才發火而道歉。
這樣的消息沒有讓楊小翼更接近現實,反而讓她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楊小翼經常感到自己不是生活在這個時代,那些大人物是與她無關的世外高人。
她說:“劉世軍,你以後不要這樣關心我,我沒得膀胱癌。”
他鬆了一口氣,笑了,好像楊小翼說話本身就是他了不起的成就。他說,我去買點菜來,一會兒我燒好菜給你吃,你近來瘦了。說完,他轉身出門了。楊小翼看到他跨上自行車,一路吹著口哨。
這之後,幾乎每個周末,劉世軍都會來看望楊小翼,然後在劉世軍的鼓動下,一起去外麵玩。
楊小翼沒有自行車,劉世軍竟東拚西湊給她裝了一輛。楊小翼知道他從小喜歡機械,不過她以前沒有發現他有這樣的手藝和耐心。
有了自行車,出門就方便了。北京有的是好玩的地方,他們像是有計劃似地要把北京玩遍。他們去了頤和園、景山、地壇。楊小翼想起從前她就是這樣和尹南方在整個北京城裏串來串去,不禁有些傷感。楊小翼是學曆史的,到了這些地方,會同劉世軍講一些曆史掌故。劉世軍沒聽過這些故事,他幾乎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她,讓她很受用,讓她充滿了表達欲。
楊小翼也去劉世軍那兒玩過。他沒有住在部隊家屬大院,大院裏已沒有空餘的房間了。他被安排在離大院大約一千米左右的一間平房裏。他房間的隔壁是倉庫,堆放著一些消防用品。劉世軍剛到時領導說讓他先委屈一下暫時住這兒,劉世軍倒是並不介意,他覺得這兒挺好。平房的前後左右是一大片楓楊樹,隔出一方天地,住在裏麵,很有與世隔絕的味道。劉世軍房間不大,卻很淩亂。他說,不好意思,沒你房間幹淨。楊小翼說,你同一個女同誌比幹淨,太自不量力了。
有時候,他們哪兒也不去,就坐在楊小翼的宿舍裏。楊小翼避諱談往事,她經曆了太多的痛苦,她想封存或遺忘一切。他們經常默默地坐著,有時候相視一笑。楊小翼覺得這樣很好,她感到日子有了寧靜如水的感覺。
門是敞開著的。那個東北女人見楊小翼屋子裏坐著一個男人,便會探頭張望一下。她沒問這男人是誰。自從那次打架後,東北女人不再在楊小翼宿舍門口生火了,她對楊小翼突然變得客氣起來。
在她的房間裏——不,她的生命裏,漸漸有了劉世軍的氣息。這種氣息包圍了她,趕也趕不走。他不在她身邊的那六個工作日,她會想念他。早上醒來,她會想他這會兒在幹什麼呢?他一定比她起得早,也許這會兒在做操呢。吃中飯的時候,她想他的夥食是不是可口,北京菜他吃得慣嗎?晚上,她會想他是不是睡了,一個人睡在那個倉庫裏怕不怕?在武漢回廣安的那段日子,她也如此掛念過他,後來慢慢就淡了,現在的掛念似乎比當年還要強烈些。
她意識到這是件危險的事情。她自然會想起米豔豔,米豔豔曾經是她形影不離的女伴,現在是劉世軍的妻子,她不可以傷害她。楊小翼想起劉世軍兒子那雙天真的眼睛,她告誡自己,想念就夠了,這樣的想念已經讓她足夠幸福了。但有時候,見到劉世軍為她忙碌的樣子,她會產生從後麵抱住他的欲望。
楊小翼想給劉世軍織一件毛線衣。她把自己穿的那件白毛線衣拆了,可劉世軍身材高大,原料還不夠。楊小翼在廠裏做車工,每月可發兩雙勞動手套。她就省著用這手套,把手套的毛線拆下來作補充。由於她工作的時候,戴的手套過分破舊,她的手被車床磨得不成樣子,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因為起水泡而出了血,楊小翼默默忍著。當她終於織好毛衣,讓劉世軍試穿時,劉世軍看到她手上的血泡,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的眼圈就紅了,直罵她:
“你這個傻瓜,你真是個傻瓜。”
不久,廠裏有了關於楊小翼和劉世軍的閑言碎語。
有一天,那個禿頂的車間主任突然找楊小翼談話。楊小翼開始不知道吳主任言不及義的談話是何意。他一直在說國際反修鬥爭及國內革命形勢,我國的國防建設及軍事準備。楊小翼被他說的雲裏霧裏,心想吳主任是不是要重用自己呢?後來吳主任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們革命軍人,要行得正,走得明,不能成為腐化墮落分子。聽到腐化墮落這個詞,楊小翼的臉就紅了。在那個年月,這四個字有特殊的含義,它真正的意思是指亂搞男女關係。楊小翼這才領悟吳主任找她談話的意圖。
楊小翼突然笑了出來。楊小翼的經曆告訴她,男女越軌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是一種禁忌。那會兒,一切與身體有關的事物都是“非法”的,都被小心隱匿起來,女性和男性穿幾乎一樣的衣服。在正式場合很少會談私事,私生活在莊嚴的革命語彙中被排除在外,好像這一塊生活已經消失。當然它還在那兒,隻是不能說。那個時候,如果被指偷情(哪怕僅僅是暗示)都是一種極大的羞辱,但楊小翼居然笑了。是因為她內心的願望被人說中而試圖掩飾嗎?還是她真的認為她和劉世軍不會出任何事?她回想這段日子以來,她很少想到米豔豔,甚至有點想不起她的樣子了,這是刻意的遺忘嗎?
楊小翼的笑讓吳主任非常尷尬,莊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形跡可疑起來,吳主任的談話在她的笑聲中似乎變得委瑣且充滿了小人之心。她想,自己的笑容肯定就像一個神經病,景蘭阿姨經常這樣無端地笑。楊小翼收住笑,盡量嚴肅地說:
“你在說我和劉世軍的事兒吧?我和他從小認識,三十多年了,要有事早有事兒了。不會的,我們是純潔的同誌關係,是兄妹。”
吳主任嚴肅地點點頭,他顯然想盡快結束這次談話,快速地說:
“那就好。”
然後他低頭整理自己的寫字台。楊小翼知道,她可以走了。
從吳主任那兒出來,楊小翼開始反省自己。她意識到,她最近升騰的對劉世軍的想念是危險的,她不能再讓這種情感泛濫,這件事發展下去會傷害很多人。他們都是成年人,都應負起責任,她不能胡來。
有一天,她同劉世軍說起吳主任找她談話的事,她認真而嚴肅地說:
“世軍,我們要永遠保持兄妹關係,我們不能對不起米豔豔。”
劉世軍點點頭。
多年後,楊小翼想,雖然她和劉世軍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那個敏感的問題,可其實誰都明白,他們最終會走到一起的。孤男寡女相處在遙遠而陌生的城市裏,不走到一起才是咄咄怪事。事實上,楊小翼的身體裏經常會產生和劉世軍觸碰的欲望,這讓她備受煎熬。
元旦過後的星期天,天空下著毛毛細雨。這樣的細雨在北京很少見,北京的雨向來是爽利的,顆粒大,來去無蹤。細雨把整個院子都打濕了,院子裏高大的國槐還沒有生出葉子來,光禿禿的枝頭上雨水正在一滴一滴大顆往下滴,水珠落在地上就粉碎開來。看著陰沉的天空,楊小翼想劉世軍大概不會來了。
大約九點鍾的時候,劉世軍還是來了。他沒帶雨具,頭發都淋濕了。楊小翼心痛地說,你怎麼不穿雨衣呢?感冒了怎麼辦?劉世軍大大咧咧地說,不習慣。楊小翼就用幹毛巾去擦他的頭發。劉世軍太高了,她都夠不著。劉世軍把她手上的毛巾接過來,胡亂擦了一把。
劉世軍買了很多菜來。他說,今天下雨,不出去了,好好燒點菜給你吃。說完,他就忙乎開了。楊小翼要幫忙,劉世軍不讓她幹。他說,今天你別動。你先去別人那兒串串門。天下著雨,楊小翼懶得出去,她就躺在床上看書,或看劉世軍忙碌。看劉世軍為她忙碌她有種幸福感,她要好好享受這種感覺。
一會,劉世軍做好了飯菜,擺在那張小桌上,然後,他從包裏取出一瓶北京二鍋頭來。
楊小翼開玩笑說:“喝什麼酒啊,你倒是有雅興,你還真煩人噯。”
劉世軍寬容地笑笑,像一個長者麵對一個任性的孩子。他先在酒杯上倒上酒,然後舉起杯,說:
“生日快樂!”
楊小翼愣住了。今天是一月五日,她都忘了自己的生日。她有多少年沒過生日了?自從離開永城以來,她就沒過過生日,她早已沒有這個習慣了。在那一瞬間,她的眼圈泛紅了,隻覺得內心有某種情感衝撞著她,讓她一時有些把持不住。
那天,楊小翼喝了不少酒,並且喝醉了。關於喝醉這件事,沒有預謀,但她清楚,這是她內心深處的願望在起作用。很多時候,她想就此沉溺下去,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顧,全憑著本能。酒可以把本能從束縛中解脫出來,從長期背負的那個冰冷而沉重的理性外殼中解脫出來。醉酒的那一刻,她有一種鬆綁的感覺,刹那變得自由了。
首先是楊小翼哭了,哭得一塌糊塗,哭得很痛快。這麼多年來她沒有這樣暢快地流過淚,她一個人堅強著,心繃得很緊。她需要軟弱,需要放鬆下來。劉世軍開始還勸慰楊小翼,後來也哭了,哭得像個淚人兒。那一刻,楊小翼覺得需要他的胸膛,他們相擁在一起。那一刻,楊小翼有一種終於超脫苦海的感覺,好像她和他就此涅槃了。
後來楊小翼睡了過去。她醒來的時候,酒也醒了,劉世軍已經不在了。她看著自己赤裸著的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她趕緊穿好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