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 / 3)

但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收到他們的回信。

楊小翼總是去圖書館翻看報紙,希望在報紙上發現將軍的行程。可是將軍負責的部門不是常有新聞的外交部,他的行程很少見報。偶爾見報,那必定是中央全會。在電影前播放的新聞簡報中,她看見過他。那是毛主席視察將軍負責的部門的新聞。他穿著軍裝,緊緊跟在毛主席的左側,表情嚴肅,不露聲色。毛主席是笑容滿麵,還回過頭和將軍說了幾句。說話時,將軍態度謹慎,展露的笑容甚至有點兒靦腆。

看這則新聞,楊小翼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雖然她心裏已經把他當成了父親,但當她在新聞上看到他,還是感到陌生。她無法想象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她試圖尋找自己哪裏像他。沒有找到。這種陌生感讓她震撼。她甚至懷疑,也許一切都搞錯了,她和這個人根本毫無關係。

楊小翼去過將軍負責的部門。那是個十分機密的單位,門警森嚴,她根本無從靠近。那天,車隊突然從裏麵魚貫而出,她迅速地靠近路邊。一輛車的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臉,奇怪地看著她。等車隊遠去,她突然意識到,那人就是將軍。那一刻,她非常激動,對將軍的那種遙遠的感覺迅速消失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把將軍的這一行為賦予異常主觀的想象,認為將軍認出了她。他一定是知道她來北京了,也許劉伯伯把她來北京的消息告訴了將軍。

這個想法讓她激動並得到一絲安慰。她想,她將在北京讀四年書,總有機會接近將軍的。她聽同學說,將軍有時候會來大學演講的。

一天,楊小翼獨自待在宿舍裏看書。正準備出門的同宿舍女孩說,小翼,有人找你。

楊小翼抬頭發現門口站著一個女幹部模樣的人,笑眯眯地看著她。她穿著灰色列寧裝,料子看上去挺高檔的,她皮膚白皙而紅潤,保養得很好。楊小翼不認識她,不過已猜出她是誰了。那人自我介紹:“我是夏中傑的愛人,叫王莓。”楊小翼連忙叫了一聲“王阿姨”。

“我們收到你的信了,一直沒空,今天過來看看你。”

楊小翼表示感謝,她說:

“應該是我去拜訪你們的。”

“一樣,一樣。”王阿姨一隻手叉在腰上,一隻手像趕蒼蠅一樣在空中揮了揮。她看上去有一股颯爽之氣。

王莓阿姨叫楊小翼起身,讓她看看。楊小翼聽話地站立起來,有些不自在,畢竟她們是第一次見麵。楊小翼覺得王莓阿姨的神情像是在打量一隻她喂養的小豬,眼裏滿是欣喜,這種欣喜有很強的感染力,讓楊小翼放鬆下來。她一放鬆,就轉了個圈。她學過舞蹈,轉得有模有樣的。

“你真漂亮,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楊小翼很想了解母親當年的情況,問道:

“你認識我媽媽?”

王阿姨想了想,淡淡地說:

“沒有,我隻見過照片。”

楊小翼敏感地意識到王莓阿姨不想談這件事,她不免有些失望。聯係到自己的身份,可以說不明不白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王阿姨非常敏感,她說:

“老夏聽說你來了,高興壞了,一定要你去我家玩。他說,要認你做幹女兒。我一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這幹女兒我認定了。你不會反對吧?”

她知道這是王莓阿姨的客氣話。她就笑笑,表示感激。

後來她們談起劉家來,關於景蘭阿姨經常頭痛的事,兩人討論了半天。

“景蘭不簡單呢,她在上饒集中營坐過國民黨的大牢,受盡折磨。國民黨特務可不是省油的燈,辣椒水,老虎凳,樣樣都來。她的頭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王莓阿姨說。

“景蘭阿姨有時候挺木訥的,站在前麵,一點表情也沒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楊小翼說。

“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了,她心裏可清楚了,什麼也逃不過她的眼睛。”王莓阿姨笑道,“她這樣,國民黨以為她傻了,才放了她的。她一直是搞地下工作的。搞地下工作的人得看上去傻乎乎的才行。”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楊小翼感到很奇怪,她經常出入劉家大院,對景蘭阿姨的過去卻不怎麼了解。她一直以為景蘭阿姨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看來,共產黨內的女人一個個都不簡單。比如眼前的這位王莓阿姨看起來也是個人物。

她們正談得熱烈,同宿舍的女孩參加活動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吳佩明。吳佩明來自上海,他有一張優越生活滋潤出來的臉,飽滿,細嫩,聰明。他理一個漂亮的分頭,下身穿一條黑色的西褲,上身是白色的襯衫,顯得很有朝氣。不過,這朝氣和別的同學還是有些區別,別的同學的朝氣裏帶著那種純樸的愣頭愣腦的氣質,吳佩明身上卻是一種自視甚高的驕傲勁頭。也許是因為他來自上海,楊小翼和吳佩明交往得比較多一點。吳佩明喜歡談論體育,津津樂道的是一九四八年華聯隊和駐滬美軍聯隊的那場比賽。他說,那場比賽有一外叫包玉章的人特別出色,他遊刃有餘的扣籃動作,讓美國人防不勝防。吳佩明崇拜三個人:一個是拿破侖,他的戰爭是思想和文明的戰爭;一個是貝多芬,他的音樂主宰一切,像上帝;一個就是籃球明星包玉章,長了中國人的誌氣。總之,他的話題離革命很遠。不過,這個人確實是有才華的,他的曆史見識也讓教授賞識。在一次關於明史的學術會議上,教授還讓他在會議上作了一個發言。

那女孩對楊小翼說,吳佩明找你有事。楊小翼問什麼事?吳佩明說,聽說你學過舞蹈,我們想編一個舞蹈節目。

王莓阿姨這時站起來,準備告辭。她說:

“這樣吧,你星期天到我家來玩,我們再好好聊聊。”

楊小翼說:“好的。”

楊小翼欲送王莓阿姨出去,但她執意不讓送。她爽快地說:

“你同學找你商量事兒呢,你忙你的。我搞外交的,平時盡是些繁文縟節的事兒,你可別再給我增加負擔。你在我麵前,可要直來直去。我們說好了,星期天見。”

王莓阿姨這樣說了,楊小翼隻好留步。她說:

“那好的,星期天一定去看望你們。”

星期天,楊小翼一早就跳上公共汽車,奔向夏家。

去的路上,她是有一些想象的。雖然王莓阿姨並沒有談起將軍的事,但她相信他們私下一定在聯係她和將軍見麵的事。她甚至想象,或許就在今天,她會在夏家見到將軍。她不由得一陣激動。

夏家在石大人胡同的一座考究的四合院裏。台門進去,便是一個院子。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還種植著一些花草,主要是海棠、菖蒲和仙人掌之類的常見植物。其中有一種花她不認識,後來王莓阿姨告訴她,是非洲帶來的種子,叫幾內亞月季,那花蕾紅得觸目驚心。

夏家很安靜。將軍當然不在夏家。將軍怎麼會到這兒來呢?隻是她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已。

王莓阿姨見到楊小翼,非常高興,熱情地擁抱她,好像她們已是老朋友。王莓阿姨說,你來了真好。王莓阿姨把楊小翼介紹給夏伯伯。夏伯伯正在書房練毛筆字。他頭發已經花白,看上去非常儒雅。他見到楊小翼,就熱情地招呼:“是小翼吧?來來,過來看看,字怎麼樣?”楊小翼覺得夏伯伯的字有點兒豔俗,雖然符合章法,但一筆一劃給人一種嫵媚之感。楊小翼說,很漂亮。他臉上得意了,站在自己寫的字前麵,欣賞了一會兒,好像這幾個字因為楊小翼的誇讚而變得更好了。一會兒,他坐下來,說:“老劉打電話給我了,要我照顧你。怎麼樣?老劉是不是還像一個農民的樣子?”說完他哈哈哈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