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3 / 3)

“你真正的父親是尹澤桂將軍。”

這是一個振聾發聵的名字。楊小翼驚呆了。她不敢相信。她驚恐地看著劉伯伯,說:

“你騙我。”

劉伯伯說:“我怎麼會在這事上騙你呢?你的父親就是尹將軍,是尹將軍吩咐我照顧你們母女倆的。”

她反應不過來,腦袋一片空白。

在此後的很長時間,楊小翼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結果。對她來說,尹澤桂將軍是一個教科書中的人物,是一個大英雄。他是個遙遠得像在天邊,不,是在天上的人物。可現在,劉伯伯告訴她,這個人是她的父親。

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劉伯伯不會騙她。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裏流淌著熱切而動情的光芒。楊小翼撲到他的懷裏,即使在那一刻,她還希望劉伯伯是自己真正的父親。她一直把他當父親,到頭來卻不是,她內心的感受無比複雜。她不由得號啕大哭。

劉伯伯拍拍她的背,說:“你不要怪你母親,是將軍讓你母親結婚的。我不久前去了趟北京,見到將軍,將軍問起你母親的近況,聽了我的彙報後,將軍歎了口氣,說,讓小楊結婚吧。”

到此時,楊小翼才真正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

根據劉伯伯的敘述,1941年1月,尹將軍在“皖南事變”中負傷,當時被秘密轉移到上海。劉伯伯作為尹將軍的部下,跟隨左右。因為外公一直同情共產黨,當時很多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負傷後都在外公的醫院救治,所以尹將軍自然找到了外公。尹將軍是抗日名將,外公安排尹將軍住在自己家裏。這樣,尹將軍就和母親認識並相好了。三個月後,尹將軍傷病治愈後離開上海奔赴延安。將軍走後不久,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天,楊小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天一塔下來的。她身心麻木,像是置身於某個奇怪的夢境之中,眼前皆是虛像,無法把握。她如木偶般任人擺布。

劉伯伯和楊小翼長談後,母親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第二天,母親對她說:“現在,我終於可以告訴你一切了。”母親說這話時眼眶泛紅。

母親告訴她,作為一個天主教徒,母親未婚先孕是一件違背教義的有罪的事。外公雖然開明,但對此也是難以容忍。外公曾要求母親流產——對外公來說這個要求也是違背教義的痛苦的選擇,但母親堅決不同意。這樣,在外公的安排下,母親來到永城,來到範嬤嬤的醫院。這就是楊小翼和母親至今在永城的原因。

可母親並不知道,將軍到了延安後,在組織的安排下和一女學生結了婚,成立了新的家庭。

母親說:“你還記得解放那年我去北京的事嗎?我就是去找你父親的。”

楊小翼需要仔細想才能打撈起這一段記憶。她回憶起母親從北京回來時蒼白而憔悴的臉,終於明白母親去北京的目的。

“我沒有見著他。”母親說,“他不見我。是他的夫人來見我的。他夫人同我說的一句話我永遠記得,她說,如果你不想害了他,你就回去吧。”

母親說到這兒,眼中有一絲寒光。

那天,楊小翼翻出母親寫給她的信,一字一句地讀。她這才明白,早先自己根本沒有弄懂母親在信中隱藏著的深意。現在,真相顯露,她終於理解了母親稱自己“可憐”的真正含義,才理解母親十多年來的內心的煎熬。

楊小翼試圖和母親和解。她為曾對母親說出那麼惡毒的話而深感懊悔。但她沒道歉,道歉是如此輕,一句道歉不足以化解她對母親的愧疚。她隻能默默地為母親做些什麼。那個暑假,她沒再去鄉下,她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做飯,買菜,拖地,洗碗。母親對她突然的舉動稍有不安,也心疼她,讓她不要做這些,家裏的事她自己會收拾的。可楊小翼總在母親和李醫生下班前,把一切都做完了。那個暑假,經過這一係列的事件,楊小翼一下子成熟了。

但在這個家,楊小翼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難以融入。她的存在讓母親和李醫生感到拘謹。她知道這是母親顧忌她的感受。可是,她多想他們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讓她看到他們相濡以沫的一麵,而不是在她麵前裝得像兩個陌生人,相互客套。他們彼此的客套讓楊小翼覺得自己在這屋子裏純屬多餘。

在李醫生值夜班的時候,楊小翼問母親:

“‘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現在,楊小翼總是用“那個人”稱呼將軍。

“他啊我有點說不清楚,那會兒他年輕英俊,目光炯炯,看人從不回避,能把人看穿。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就一直盯著我。他說,上海女孩子真好看。那會兒,我在醫院做護士,因為他住在我家裏,我就負責給他換藥打針。有一天,他用法語對我說,他愛我。我聽了麵紅耳赤,假裝沒聽懂。結果那天打針老是找不到地兒,紮了他好幾針,把他紮得血都出來了,他卻一臉的壞笑。他的靜脈非常奇怪,像塑料管一樣硬,針頭很難注入。後來,我發現在他手背靠近手腕處相對容易刺入。他當即誇我醫術好,打針一點也不痛。”

母親說這些事時,目光中有一絲難得一見的甜蜜的光亮。

“他會說法語?”楊小翼問。

“他在法國留過學。”

“你當時喜歡他?”

母親堅定地點點頭。她說:

“他很有魅力,他身上有一種既儒雅又粗獷的氣質,即使受傷躺在床上,也生氣勃勃。我和你外公都被他迷住了。他隻要一講話,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那會兒,我崇拜他,也喜歡他。有一次,我替他換傷時,他抓住了我的手……”

說到這兒,母親的臉紅了,好像她在擔心是不是應該說這些,在擔心自己說出的話是不是太露骨了。她疑惑地看了楊小翼一眼。其實這些話楊小翼是愛聽的,這裏隱藏著她的來處。從這些話裏,至少可以確認,她不是一夜偷情的結果,“那個人”是愛母親的,母親也愛“那個人”。這對楊小翼非常重要。她想知道更多關於將軍的細節。

母親說的和楊小翼在教科書上認識的將軍完全不同,判若兩人。教科書上的將軍高大如神,完美無缺,沒有人間氣息。她很難將兩者統一起來。

她試著想象這兩個將軍之間的聯係。這種想象無限開闊,漫無邊際。這同楊小翼對將軍無法言說的複雜感覺有關。她竟然是他的女兒,可她又好像同他十分遙遠,遙遠得不該有任何聯係。從個人情感來說,她應該對他有所怨恨——至少他看起來是拋棄了母親,但他又是令她崇拜的革命偶像和英雄。

後來,她慢慢適應了將軍的存在。她終於確認了自己的來處。

有一天,楊小翼對母親說:“我要去北京。”

母親聽懂了。她的眼中頓時充滿了憂慮。母親搖搖頭,說:

“你找不到他的。”

這件事楊小翼想了好久了。她也不知道怎樣去找“那個人”,連母親都見不到“那個人”,何況是她了。但見“那個人”的願望是如此強烈,她必須實現它。

楊小翼固執地說:“我要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