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對這部小說的熱愛還有隱秘的原因,那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亞瑟是一個私生子。她雖然非常不願意自己是個私生女,但事實上是的。這讓楊小翼對這部小說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她對亞瑟的情感因此變得十分複雜。一方麵,她非常理解他的心理,當瓊瑪的耳光落在亞瑟的臉上,亞瑟因此自殺的時候,她有一種切膚之痛。另一方麵,當牛虻折磨蒙太裏尼神父時,她不能理解,她覺得牛虻太忍酷了。但楊小翼從來沒有同人講述這種感受。
米豔經常給他們唱戲。在劉世軍的房間裏,他們關上門窗,拉上窗簾,看米豔豔表演。那是米豔豔最高興的時候,也是最動人的時候。她在昏暗的燈光下演唱時,楊小翼經常會有一種幻覺,米豔豔不再是熟悉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個人,美好,幹淨,超凡脫俗。楊小翼都有些嫉妒她了。這時有人提議,我們來演《牛虻》。米豔豔當然是最興奮的一個,這是她最擅長的領域啊。
在如何分配角色的時候,他們起了一些爭執。劉世軍扮亞瑟那是當然的,沒有人同他搶這個角色。可是三個女孩子誰都想演瓊瑪,嚷得最凶的是劉世晨,非演瓊瑪不可。劉世軍反對,他說,你演瓊瑪,我會笑死,還怎麼演?世晨就不高興了。米豔豔沒表態,不過她的姿態是瓊瑪非她莫屬。劉世軍看著楊小翼,眼睛亮亮的,他說,你來演瓊瑪吧。米豔豔臉暗了一下,走開了。她站在一邊,念瓊瑪的台詞。楊小翼想了想說,瓊瑪的戲份多,讓米豔豔演吧。
因角色的需要,楊小翼和世晨女扮男裝,楊小翼演了蒙太裏尼神父,世晨演革命者波拉。當蒙太裏尼不出場時,楊小翼還得演牛虻的情人,那個吉普寨女郎綺達。劉世軍的演技非常糟,當他麵對綺達和瓊瑪時,他經常搞不清狀況。米豔豔嘲笑他,你對綺達太好了,牛虻不愛綺達的。或者說,你把瓊瑪冷落了,牛虻不會這樣對待瓊瑪的。倒是世晨放得非常開,把波拉演得有聲有色,鋒芒蓋過了劉世軍。
其實楊小翼並沒有全身心地投入這個遊戲。她想著另外一些事情:如果伍思岷來演牛虻會是什麼樣子,一定比劉世軍要出色得多。
那幾天劉世軍的目光非常明亮。當他伏在瓊瑪的懷裏,和瓊瑪告別的時候,他投向楊小翼的目光充滿了喜悅(那不是牛虻的目光,牛虻的目光應該是憂傷而複雜的)。有一天,在演戲的時候,劉世軍突然在楊小翼臉上親了一下,劉世軍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小翼,我喜歡你。”楊小翼當即咯咯咯地笑出聲來。但劉世軍很嚴肅,眼中充滿了既受傷又盼望的表情。她的心沉了一下,她敏感地意識到劉世軍對她有了超乎兄妹的情感。她非常驚奇劉世軍會有這種想法,她一直把他當成兄長的。她假裝不懂,但心裏麵卻是高興的。
“楊小翼,你在笑什麼?”米豔豔敏感地問,“劉世軍對你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
“世軍說你很漂亮。”楊小翼笑著說。
劉世軍狠狠地白了楊小翼一眼。但米豔豔非常高興,她突然做小女人狀,用拳頭打楊小翼的胸脯——好像她就是劉世軍。
這樣排演是令人愉快的。他們在黑暗中,想象著風雲變幻的革命,想象著自己是革命的主角,想象著一個新的世界有待他們去創造,他們的革命豪懷就澎湃起來。
那年夏季,楊小翼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寄到班上的,是劉世晨送過來的。劉世晨大老遠就在喊:“楊小翼,你的信。”她很奇怪,怎麼會有她的信。她想到會不會是伍思岷寫的,又不敢相信真的是他。他是那麼驕傲,他好像不會給我寫信的。劉世晨把信砸在楊小翼的課桌上,臉上掛著好像識破了某個罪惡勾當的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轉身走了。
那信一動不動地躺在課桌上。楊小翼一時有點兒亂,不知如何反應。那信封上確實寫著她的名字,但寄信人的地址欄上隻寫了曖昧的“內詳”兩個字。上麵的字跡楊小翼很熟悉,是伍思岷的。伍思岷經常在學校的黑板報上抄寫新聞或文章(像高爾基的《海燕》之類),楊小翼熟識他的字跡。她意識到那個讓她既向往又害怕的事情終於走近了她。表麵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她差點兒暈眩過去。她迅速把信收起來,藏在口袋裏。那一節課,她什麼也沒聽進去,放在口袋裏的信像一枚定時炸彈,讓她坐立不安。她有一種置身於火山口的感覺,好像自己隨時會被大火吞噬,或被泥石流掩埋,粉身碎骨。
那天,楊小翼跑到永江邊,雙手顫抖地拿出這枚“定時炸彈”,讀起來。
楊小翼同學:
收到這封信,你也許會感到吃驚吧?說起來是有點荒唐,我們幾乎沒說過話,現在我卻給你寫了這樣一封信。可我實在忍不住了,因為在我的感覺裏,我好像已經熟稔了你。
我們僅有的一次接觸是那麼有戲劇性。對我來說,這是多麼彌足珍貴的一刻。我一直遠遠地關注著你的一舉一動。你是多麼聰明、活潑、大方,可是我無緣接近你。就是那次之後,我終於有了一個關於你的真實記憶。記得那天,我看著你遠去的樣子,感到無比甜蜜。我一次一次回憶這個場影,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回憶中,你成了我心裏最熟識的人。
回顧這一年來我的思想,在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指引下,如你所見,我的生活一直是蓬勃向上的。但不知怎麼的,我還是感到有所欠缺。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的原因。
我知道我們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黨交給我們的任務有待我們去完成,我多麼希望能和你攜手前進,成為革命的戰友,共同走完這條健康、親密、友好的革命道路。
多麼希望你把我當成你的親密戰友。
致。
革命敬禮!
伍思岷。
楊小翼被這封信壓垮了。她呼吸急促,幾乎不能思維,好像天在那一刻塌了下來。雖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對此有所向往,但她還沒準備好,當這事兒真的降臨的時,她迅速成了另外一個“她”,變得非常冷靜理智。她意識到,已經降臨到身上的事情對一個中學生來說是不好的,甚至是醜惡的。
她決定不回應伍思岷。她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但是,每天伍思岷在校門口等著她。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往那樣明亮,相反,似乎有一些茫然。她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的沉默讓他日漸消瘦。
她倍感壓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有一天,在劉家大院,她和劉世軍打乒乓球,她打得心不在焉。劉世軍問她這幾天怎麼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一直想同劉世軍說這件事,她實在不能承受這樣的心靈重壓。在劉世軍的追問下,她給劉世軍看了伍思岷的情書。
劉世軍的神色變得非常奇怪,他接過情書的時候雙手抖個不停,好像這封情書非常之重,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的雙眼像撳釘一樣牢牢地盯著信紙,看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眼神裏有一種被傷害了的破碎的神情。他惡狠狠地說:
“他是個偽君子。”
這樣的評論讓楊小翼不舒服。她說:
“怎麼會呢?他一直是個很上進的人。”
“那隻是表麵,你瞧,他寫的多惡心。‘共同走完這條親密、友好的革命道路,’革命道路有親密、友好的嗎?哪條革命道路不是血雨腥風的?”劉世軍說話的時候,表情裏有明顯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