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9年的夏天,林懇剛剛5個月大。中午,天色陰沉,暴雨前的悶熱。阿姨做好飯菜回家了,我抱著林懇,獨自在家等先生回來。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問我是不是谘詢師,聽上去是個年輕姑娘,莫名的激動。她說,她在一條河邊,準備自殺,“不過,死之前想再跟一個人說說話。”身為職業心理谘詢師,我知道危機幹預的特殊性,它不同於日常開展的心理谘詢,有很多禁忌和注意事項,好在一些基本技術是相同的。情況緊急,不容我猶豫,隻有知難而上。我沒有急於阻止和開解她,而是先給予關注和理解,安撫她的情緒,詢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告訴我叫小憶,隨後她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點。電話中,她反複說“我不配活,我跟人睡過覺”,我覺得那話語裏除了自暴自棄,還有挑釁的味道--並不是針對我,而是對自己,對想象中的生活和命運。

我表示願意現在聽她詳細說說情況,因為在不清楚情況之前,給任何建議都是不負責任的--“既然要了解情況,需要麵對麵交談,所以,你要先告訴我你在什麼地方,我會立刻出發去見你。”如此這般,她漸漸平靜下來,說自己不是本地人,不認識路。我讓她看看附近有沒有路牌,她找了一會,說看到一個“五台山大橋”的牌子。我估摸著她應該在古運河邊那兒,於是叮囑她在原地等我,我會盡快趕來。掛了電話,抱林懇的手有些麻了,也才有工夫體會一直按捺住的緊張。經過交談,我大致判斷出她不會馬上付諸行動。自殺前對外求助的,往往沒有形成堅定的意願,意識裏還是戀生的,還希望能有人關注自己,讓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陌生人--有人拉一把活了,沒有這個人出現,可能真的會絕望,走絕路。我知道我必須去,除非天塌下來。一來,人命關天,不能爽約;二來,不算那麼高尚的想法:既然找上我,人總不能死在我手裏。

原本是平靜的一天。懷孕期間因為保胎我減少了谘詢量,新的谘詢者有選擇地接,老的谘詢者了解我的情況也很體諒。出了月子,我維持先前的狀態,基本以長期谘詢者為主,盡量不耽擱谘詢進度,不過谘詢場所暫時從谘詢中心改到家裏。

林懇出生後,因為母乳喂養不能離身,全是我帶。那之後,我抱著兒子邊喂奶邊谘詢(女性谘詢者)的場景稀鬆平常,他常常喝著喝著睡著了。等睡得沉了,我便把他放在身邊的沙發上。有幾個谘詢者是看著林懇長大的,至今還有人會跟我回憶他嬰兒時的憨態。那個時期,“媽媽”對於我來說是個陌生的新角色,從零開始,一路摸索。同時,我還負擔著一份有壓力的工作,承擔著很多人的信任與希望。所以,我非常焦慮。這天中午,我原先隻是個抱著孩子,等先生下班回家吃飯的主婦,平平常常,忽然被化身為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這樣的突發情況,實在稱不上喜聞樂見,如果不是命運找上我,我恐怕不會去惹麻煩。

在這時,先生頂著瓢潑大雨回到家,我簡單說了情況。中午飯是吃不成了,我抱上林懇,先生開車,一家三口在雨中直奔古運河。中途我打了報警電話,派出所安排片區民警和我電話接頭。出於保密原則,谘詢者的情況不可隨意泄露,眼下是保密例外,涉及人身安全的要在可控的最小範圍內公開。警察的態度見怪不怪,像醫生開刀不眨眼,像我聽見性變態不會皺眉一樣。事實上,我也不能肯定會順利找到小憶,甚至可能是一場惡作劇。總之,我跟民警說好,他們趕過來後,悄悄在河邊觀察,等我的後續消息。一路上,我先給林懇喂奶。依偎在媽媽懷裏,他很安靜。看著車窗外模糊的雨景,我想,還是小孩子好,餓不著,也不會有這些現世的痛苦掙紮。他不知道,爸爸媽媽大中午的餓著肚子頂風冒雨抱他出門實屬無奈。我不知道,這一趟出門,等待我的是驚天動地、一波三折、皆大歡喜,還是愛莫能助、徒勞無功,又或者莫名其妙、荒誕不經。運氣不錯,快到地方時雨小了。

我撐著傘,邊回撥剛才的號碼,邊往河邊尋過去。小憶接了,接得很快,口氣像是熱切盼我來。我們在電話中核對了半天方位,選了河邊對街一棟建築物的門口。到了那裏,我讓先生聯係民警,我則下車,等著她。經過漫長的幾分鍾後,小憶出現了。我微微有些吃驚--這麼說,因為我掩飾得很好,沒有顯得大驚小怪。她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想象中的她,應該是消瘦而神經質,披頭散發那種--但是邏輯的左腦和藝術的右腦合夥捉弄了我。眼前的小憶,隻有20歲上下,個頭不高,非同尋常的胖,頭發剪得很短,短到沒有發型可言,似乎是敷衍和潦草的結果,身上套著一件圓領白T恤,下麵是牛仔褲。說句良心話,她毫無女性色彩可言。最特別的是,她拉著一個箱子,還背著一把吉他,說不清這給她添了頹廢的藝術氣質,還是潦倒的流浪色彩。與她有些怪誕的外表對應的,是她胖胖的臉上那引人注目的哀傷。這是種少有的哀傷,不是文學和詩意的,是心理和精神的--混雜著不安、自卑、孤僻、多疑、消沉、無望、冷漠、抑鬱。此外,還有提防和戒備,執拗和倔強。約定的這棟建築物,以前是家低檔的休閑場所,現在看來像被廢棄了,大門洞開,一層有圓形的廳和向上延伸的樓梯。外部裝修陳舊過時,裏麵散落著垃圾,似乎還有人曾經光顧,或留宿過。外麵還在下雨,我邀小憶進來。她一邊掏出香煙點著,一邊走進來。我們在這棟破敗的建築裏開始了對話。我試著和她交談,先從吉他說起。她打斷我,說自己不會彈,到處背著它隻是因為覺得安慰。我順著她說,是不是這樣有安全感……聊了一會,並不算投機,也沒有切到正題,我已經對她有個大體印象。看起來小憶的表達很混亂,但不像精神病症狀,可能主要是情緒所致。她讓我想起那種小孩子,渴望獲得愛,渴望與人交往,渴望受到關注,但本能地抗拒、逃避,舉止別扭。按照舒茨的人際關係三維理論,小憶屬於被動情感式,期待他人與自己親近,但自身顯得冷淡,負性情緒較重。這大多源自童年期的人際需要是否得到滿足,如果小時候得不到雙親的愛,經常麵對冷淡和訓斥,長大後會出現低個人行為,比如表麵友好,但情感隔膜,常常擔心不受歡迎,從而避免有親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