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三月(3 / 3)

弗洛喬坦然地聽著,不覺得後悔。他的所作所為原出於一時的氣憤,並無惡意。他父親平常也太寬縱他了,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品性不差,有時候會做出不好的行為,所以故意注意看著,等他自己覺悟。這孩子的本質原不惡,不過很倔強,就是在心裏悔悟了的時候,要想他說“我錯了,下次再不這樣了,請原諒我!”這種軟話,也是非常困難的。有時心裏雖充滿了柔和的情感,但是倨傲的心總不使他表示出來。

“弗洛喬,”外婆看孫子沉默著,於是繼續說,“你就不認為你錯了嗎?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請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是你母親的母親!你是想讓我提早結束生命麼!我曾怎樣地愛過你啊!你小的時候,因為要使你歡喜,我曾每夜起來替你推那搖床,我曾為你連飯也吃不下,——你或者不知道,我時常說,‘我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現在你居然要逼殺我了!就是要殺我,也不要緊,反正我已經時日不多了!希望你能成為好孩子!但願你變成聽話的孩子,像我帶了你到教堂裏去的時候的樣子。你還記得嗎?弗洛喬!那時你曾把小石呀、草呀,塞滿在我懷裏呢,我等你睡熟,就抱你回來。那時,你很愛我哩!我雖然已身體不好,仍然想回到從前;我除了你以外,在世界中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了!我已一腳踏入墳墓裏了!啊!天啊!”

弗洛喬聽了心裏很不舒服,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懷裏去。忽然朝著天井的間壁的室中有輕微的軋軋的聲音;但很模糊聽不出具體是什麼聲音。

弗洛喬側了頭專注去聽。

雨正如注地下著。

軋軋的聲音又來了,連祖母也聽到了。

“什麼聲音?”祖母過了一會兒很擔心地問。

“是雨。”弗洛喬說。

老人擦幹了眼角的淚水:

“那麼,弗洛喬!以後要記得聽話,不要再使祖母流淚啊!”

那聲音又來了,老人蒼白了臉說:“這不是雨聲呢!我去看來!”既而又牽住了孫子的手說:“你留在這裏。”

兩人屏息不出聲,耳中隻聽見雨聲。

隔壁好像有人,兩人不覺栗然震抖。

“誰?”弗洛喬勉強恢複了呼吸怒叫。

沒有回答。

“誰?”又震栗著問。

話猶未完,兩人不覺驚叫起來,兩個男子突然出現。一個捉住了弗洛喬,把手掩住他的口,另外一個卡住了老婦人的喉嚨。

“一出聲,你們就沒命了!”第一個說。

“不許聲張!”另一個說了舉著短刀。

兩個都黑布罩著臉,隻露出眼睛。

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聲和雨聲以外,變得安靜了。老婦人喉頭格格作響,眼珠幾乎要爆裂出來。

那捉住著弗洛喬的一個,貼著弗洛喬的耳朵說:“你父親把錢藏在哪裏?”

弗洛喬緊張的,用很細的聲音答說:“那裏的——櫥中。”

“跟我過來!”那男子說著緊緊捉住他的喉嚨,拉著他一起到堆物間裏去。地板上玻璃燈微弱的放著光。

“櫥在什麼地方?”那男子迫不及待的詢問。

弗洛喬喘著氣把櫥的位置指給他。

那男子怕弗洛喬逃走,將他推倒在地,用兩腿夾住他的頭,如果他要敢反抗,就可用兩腿把他的喉頭夾緊。男子口上銜了短刀,一手提了燈,一手從袋中取出釘子樣的東西來當鑰匙用,鎖壞了,櫥門也開了,於是迫不及待的到處亂翻,將錢塞在懷裏。剛把門關好,忽而又打開重新搜索一遍,仍卡住了弗洛喬的喉頭,回到那男子的地方來。老婦人正仰了麵掙動身子,嘴張開著。

“拿到錢了嗎?”別一個低聲問。

拿到了!第一個回答。“留心進來的地方!”又接著說。那捉住老婦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門口去看,知道了沒有人在那裏,就低聲地說:“過來!”

那捉住弗洛喬的男子,留在後麵,把短刀擎到兩人麵前:“要是敢出聲?當心我回來割斷你們的喉嚨!”說著又怒視了兩人一會兒。

這時,聽見街上大批行人的腳步聲。

那強盜把頭回到了門口去,那一幕就在這瞬間落下了。

“莫左尼在那啊!”老婦人叫。

“該死的東西!你給我去死!”強盜因為發現了真實身份,怒吼著說,同時擎起短刀撲近前去。老婦人立即被嚇倒了,弗洛喬見這情景,悲叫起來,一麵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祖母。強盜撞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燈被碰翻,焟燭也被熄滅了。

弗洛喬慢慢地從祖母的身邊溜了下來,站到祖母的麵前,兩隻手抱住祖母的身體,頭靠在祖母的懷裏。

過了好一會兒,周圍黑暗,遠處隻能聽見農夫的歌聲緩緩地消失在田野間。

“弗洛喬!”老婦人恢複了神誌,低聲叫道,她的牙齒軋軋地震抖著。

“祖母!”弗洛喬在叫他。

祖母被恐懼嚇住了,身上隻是劇烈的震痛,卻過了好久才問道:

“那些家夥去哪罷了?”

“我還沒有死啊!”祖母氣低聲說。

“是的,您很好!”弗洛喬用更弱的聲音說。“安全了,祖母!那些家夥把錢拿走了,但是,父親大部分的錢都不在這裏!”

祖母深深地呼吸著。

“祖母!”弗洛喬仍跪著抱緊祖母說,“祖母!你愛我嗎?”

“啊!弗洛喬!愛你的啊!”祖母說著把手放在孫子頭上,“啊!受了驚了啊!——啊!仁慈的上帝!你把燈點著吧!咿喲,還是暗的好!不知為了什麼,還很害怕呢!”

“祖母!我經常讓你為我操心!”

“哪裏!弗洛喬!不要那樣說!我早已不記得了,什麼都忘了,我愛你是不會變的。”

“我時常使你傷心。但是我是愛著祖母的。饒恕了我!饒恕了我,祖母!”弗洛喬勉強困難地這樣說。

“當然饒恕你,歡歡喜喜地饒恕你呢。我什麼時候沒原諒過你?快起來!我不再罵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啊!點了燈!不用害怕了。啊!起來!弗洛喬!”

“祖母!謝謝你!”孩子的聲音越低了,“我已經——很快活,祖母!你會永遠記得我吧!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仍不會忘記我弗洛喬的吧!”

“啊!弗洛喬!”老婦人害怕了,撫著孫子的肩頭,眼光幾乎要射穿臉麵似的注視著他叫。

“請不要忘了我!看了看母親、父親、小寶寶!再會!祖母!”那聲音已細得像絲了。

“什麼呀!你怎樣了?”老婦人一邊惶恐的撫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孫子的頭,一麵叫著。接著聲嘶力竭地叫道:

“弗洛喬呀!弗洛喬呀!弗洛喬呀!啊呀!啊呀!”

可是,弗洛喬已經不作聲了。這小英雄為了保護自己的祖母,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壯美的靈魂已回到天國裏去了。

可憐,“小石匠”患了大病!先生叫我們去看望他,我就同凱龍、黛朗希三人同往。斯帶地本來也要去,因為先生叫他做《卡華伯紀念碑記》,他說要去實地看了那紀念碑再精密地做,所以就不去了。我們試約那傲慢的羅庇斯,他隻回答了一個“不”字,就再也沒說其它的。霍迪尼也謝絕不去。他們大概是怕被石灰弄髒了衣服吧。

四點一下課我們就去了。外麵雨下得很大。凱龍在街上忽然站住,嘴裏嚼著麵包說:“買些什麼給他吧。”一邊去摸那衣袋裏的銅幣。我們用全身的銅幣買了3個橘子。

我們上那屋頂閣去。黛朗希到了入口,把胸間的賞牌取下,放入袋裏。

“為什麼?”我問。

“我也說不好,總覺得還是不掛的好。”他回答。

我們一叩門,那巨人樣的高大的父親就把門開了,他麵目猙獰,叫人看了就害怕。

“你們是誰?”他問。

“我們是安托尼阿的同學。送三個橘子給他的。”凱龍答說。

“啊!可憐,安托尼阿恐怕不能再吃這橘子了!”石匠搖著頭大聲說,說完用手背去揩拭眼睛,引我們進入屋子裏。“小石匠”臥在小小的鐵床上,母親俯伏在床上,手遮著臉,對什麼都漠不關心。床的一隅,掛有板刷、烙饅和篩子之類的東西,病人腳部蓋著那白白地沾滿了石灰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骨瘦如材,鼻頭尖尖的,氣息很微弱。啊!安托尼阿!我的小朋友!你本應該是快樂的人啊!我好難過啊!隻要你再能做一回兔臉給我看,叫我死都行!安托尼阿!凱龍把橘子給他放在枕旁,希望他可以看到。橘子的芳香把他熏醒了。他抓住了橘子,不久又放開手,頻頻地向凱龍看。

“是我,是凱龍呢!還認識我不?”凱龍說。

病人微微的笑,勉強地從床裏拿出手來,伸向凱龍。凱龍用兩手握了過來,貼到自己的頰上:

“不要怕!不要怕!你很快就好起來,就可以到學校裏去了。那時請先生讓你坐在我的旁邊,好嗎?”

可是,“小石匠”沒有回答,於是母親叫哭起來:

“啊!我的安托尼阿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這樣的好孩子,天要把他從我們手裏奪去了!”

“不許你說這種話!”那石匠父親大聲地叱止,“別說了!我聽了心都碎了!”又很憂慮地對我們說:

“請回去!哥兒們!謝謝你們!請回去吧!我們陪著他,也無法可想的。謝謝!請回去吧!”那小孩又把眼閉了,看去好像已經死了。

“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凱龍問。

“沒有,哥兒!多謝你!”石匠說著將我們趕出房間,關了門。我們走了一半,忽又聽見後麵叫著“凱龍!凱龍!”的聲音。

我們三人又趕緊跑了回去,見石匠已改變了臉色叫著說:

“凱龍,安托尼阿叫著你的名字呢!已經兩天不開口了,這會兒倒叫你的名字兩次。想和你會會哩!快來啊!希望他能好起來!天啊!”

“那麼,再會!我先不走了。”凱龍向我們說著,和石匠一起進去了。黛朗希眼中滿是淚水。

“你在哭嗎?他會說話哩,會好的吧?”我說。

“我也希望是這樣。但我方才想的並不是這個,我隻是想著凱龍。我想凱龍為人是多麼好,他是多麼讓人敬佩啊!”

你要作《卡華伯紀念碑記》,卡華伯是怎樣的一個人,恐怕你還沒深入了解吧。你現在所知道的,隻是他做辟蒙脫總理大臣的事吧。將辟蒙脫的軍隊派到克裏米亞,使在諾淮拉敗北殘創的我國軍隊重膺光榮的是他。把十五萬人的法軍從亞爾帕斯山撤下來,從隆巴爾地將奧軍擊退的也是他。當我國處於危機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讓我們意大利統一出謀劃策的也是他。他有善良的心,不屈不撓的精神。在戰場中遭遇危難的將軍數不勝數,他卻是身在廟堂而受戰場以上的危險的。他日日夜夜在奮鬥苦悶中過活,因此頭腦也混亂了,心也碎了。他早走了二十年,全是他擔負著很大壓力的原因。可是,他雖冒了致死的熱度,應該為國家做點貢獻,在他狂熱的願望中充滿著喜悅。聽說,他到了臨終,還悲哀地說: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

當熱度漸漸增高,他還是想著國事,命令似的這樣說:

“讓我快些好起來!我心中已昏暗起來了!要辦事,非有氣力不可。”病危的消息一傳出,全市為之悲懼,國王親自臨床探省,他對國王擔心地說:

“我有好多話想說呢,陛下,隻是說不出呀!”

他那激動的心情,不絕地向著政府,向著聯合起來的意大利諸州,向著將來未解決的若幹問題奔騰。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還這樣叫著:

“教育’兒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國啊!”

胡話愈說愈多了,死神逼近他了,他又用了顫抖、激動的言語,替平生不睦的格裏波底將軍祈禱,口中念著還未獲得自由的威尼斯呀、羅馬呀等的地名。他對於意大利和將來的歐洲,非常擔心,害怕被外國侵害,向人詢問軍隊和指揮官的所在地。在臨死之前還不忘替祖國出一份力。他已經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和祖國別離是他最痛苦的事。而祖國呢,又是非有待於他的盡力不可的。

他在戰鬥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樣偉大的!

想一想吧!昂裏克!我們的責任有多少啊!和他的寬廣胸懷,不斷的憂慮,劇烈的痛苦相比,我們的勞苦——以至於死亡,都是不起眼的事。所以不要忘記!經過石像時,應該對那石像從心中讚美:“偉大啊!”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