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飛
——序趙峰旻《一樣花開為底遲》
?沙爽
在百度上輸入“鹽城”,我們會看到這座浮在水上的城市,這百河之城,東臨黃海,煮海為鹽;西襟淮揚,乃成富地。從這座城池中走來的女子,攜帶有水樣的容顏,水樣的氣息。而水,這世上最容易做夢的物事,柔軟又尖銳,覆蓋萬物和生息。“輕舟如梭,柔櫓如夢,溫香軟語,巧笑倩兮,一河清流如酒。畫麵,帶著舊日裏棉布衣服的柔軟服帖與淡淡的香氣。”這是她夢裏的江南水鄉,春水暖,槳聲搖,入夢入畫皆正好。
趙峰旻的文字是柔軟的。潤物細無聲的軟,溢出古典的澄澈與清愁。這些字,在古詩詞和線裝本的一卷紅樓裏深深地浸潤過了,所以連她隨手拈來的書名也透出大觀園裏一闋菊蕊的清氣。當年林瀟湘的一連串詰問讓孤標傲世的菊花無言以對,如今趙峰旻要以此完成她對生命和生活的追問。她更想把文字變成她手中的一麵篩子,濾淨紛攘的俗世和凡塵。這使她的回首間帶了這麼多的疼痛和猶疑,因為,清潔不一定獲得世界的首肯,而真相注定殘忍。這是上帝交到一個寫作者手中的單選題:在美麗與殘忍之間,我們隻能任選其一。
她首先選擇了美麗,像一朵花首先選擇了歌唱。當然要歌唱!這個愛花的女子,她要給身邊的每一朵花都留下一幀完美的畫像。從桃花、玫瑰、梨花、薔薇、茶花到水仙、荷花、蘆花和向日葵,連故鄉串場河畔的趙家屯村角的一朵小花也引起她久久的留意。所有細小的生命裏都珍藏著一份大美,她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活成一朵花,即使平常,也不失優雅和高貴。從夭夭的桃花到清麗的水仙,有這麼多精靈在人間往返。而生命,無論盛開還是凋零,原本是,可以猶如百花飛的啊。
但是後來,她的筆調間漸漸沾染了秋天的滄桑和創痛。她抵達了生活表象深處的一層,不是美麗,也不是醜陋。是繁華將謝時的安然和沉靜,帶有禪意般的哲思與頓悟。此時她說,“那蓮未開時叫荷,含苞欲放時稱之為荷,開得大方起來,開得絢爛起來,開得肚子微微隆起,便叫做蓮了。”我不知道她這番定義是否符合科學,但是我真的喜歡這出人意料的句子。這些句子不會像蒲公英一樣輕盈地飛,它沉在水麵之下,自有一份舒展和葳蕤。“蓮比荷多了份滄桑感,所以她是有心思的,沒人能懂,隻默默把那份滄桑刻進了骨子裏,由不得她不成長。那份成熟的韻味之美。是一種清冷的快感。此刻若和著江南絲竹,淚便會落下來,心窗被叩開了,徹徹底底,能看到水下藕樣的影子。”她說“由不得”,因為成長是被迫的,而所有人都更願意永遠做一個孩子。這也是女人的成長,與萬物的成長同出一轍。她已經洞悉了這成長的秘密:雖然“由不得”,但是因了水下日漸豐潤的藕,這不得已的成長便也有了慰藉和快樂。
一個人觸摸到生命的真相和殘忍,其實多數時候並非出於自願——我猜,趙峰旻更渴望明亮與飛翔,而生活偏偏要她同時背負上沉重和灰暗。她不得不麵對自己生存其間的城市,麵對文弱善良的保健醫生老謝在小城裏的際遇。這位剛剛從國外歸來的謝醫生,竟然已經無力抵擋我們周遭隨處可見的野蠻和欺騙。而在我們看來,這些虛假和欺騙無非些許雕蟲小技,我們早已對此磨練出一套嫻熟的偵破手段。或者老謝也曾經擁有這些手段,但是它們一一失落於長期的海外生活。這究竟是誰的悲哀?是我們,是老謝,是冷漠的城市,還是整個中國?我記起我家的一位故交,在國外生活了十幾年,今年春天他回來探親,簡直讓包括我父母在內的親友們大吃一驚——他怎麼可以如此誠實和憨厚?!這樣的性情,在城市裏又怎樣獲得一份圓滑的生存?到底是什麼,激起了一個城市和一個人心底的善與惡?趙峰旻試圖用她手中纖細的筆,去追問和譴責,去喚回人間的善良和正義。作為一個寫作者,無論她是否願意,她最終,必將,也隻能,抵及人性的幽暗和卑劣。
這是一個寫作者孤獨的心靈之旅。我不知道,在這樣的追問與觸摸中,她是不是日漸感受到自身的孤單和弱小,正與內心的生長構成兩股相反的力道。生活永遠碩大而龐雜,它從來不會去注意一朵花細小的想法。但是在一朵花的眼裏,它一世的努力,就是把曾經屬於自己的翅膀向歲月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