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兒時在奶媽家生活,留個娃娃頭式的短發。奶奶和奶媽總愛用簪子或小指的指甲在我頭頂分個小皮球狀的圓印,在中間批出一綹頭發豎在腦門頂上,根部紮根紅布條或紅頭繩,發梢均勻地向外散開倒垂著,像紅公雞的羽毛做的一枚大毽子。
我四五歲時,奶媽家的大姐和小姐又給我梳了兩根一?長的短辮,牛角似地向上彎著,支叉在左右耳朵的兩邊。紮上紅頭繩或紅綢子,穿上城裏生母送來的花衣裳,在奶媽全家的疼愛下,每天我像隻燕子或花蝴蝶在屈店村飛來飛去,十分頑皮淘氣。生父故後,城裏母親已無力付給奶媽家撫養費,我五歲時被接回城裏。此後,我仍哭鬧著要回奶媽家。我再大點,就三天兩頭往奶媽家跑。雖然現在跑來是白吃白住,但奶媽全家對我的寵愛依舊。
因為奶媽和城裏我媽一樣長得好,身條好,人緣好,村裏人給她起個綽號叫“稀罕”。可奶媽有個至今我都認為是一大缺憾的毛病――愛抹牌。那牌有一?長,約一寸寬。每張牌上都印著灶神爺、門神一類的像。那時,城裏的母親帶著她的幾個兒女日子很艱難,我還沒上學。每天隻知道貪玩,像個猴子閑不住。有時奶媽去開婦女會或空餘時間去河邊躲在瓜棚裏或聚在村裏誰家來牌時,總愛把我帶去。我在那裏嬉鬧搗亂時,人們就指著我的一對牛角辮逗我:“牛角彎彎彎兩邊,牛角彎彎彎上天,牛角彎彎好吃草,牛角彎彎……”我不在乎。邊玩耍邊還擊:“你們才牛角彎彎呢……”能同奶媽開上玩笑,奶媽稱“嫂子”“爺”輩的人,就問奶媽:“稀罕,稀罕,你說你們小妞那兩根彎彎的短辮,像不像老水牛的角?”
平時總是笑眯眯的奶媽,樂嗬嗬地說:“因為長了這對水牛角,我家小妞才顯得更機靈呢!”
我十歲左右開始上學後,去奶媽家的機會少了。我的牛角辮已長成搭肩雙辮,發硬如竹,色黑如漆。因城裏的媽領著我們幾個孩子很忙,我自己學著梳頭,總是把辮子梳得一條粗一條細。由於梳時拉得緊,辮子繃得弓一樣彎曲著。街上的嬸子大娘一看見我就笑:“別看小妞的辮子像麻花歪歪扭扭,這才好看出眾呢!”
我記得有一年六一兒童節學校開聯歡會,我和班裏的同學演節目時,我把雙辮往左右耳根一吊,紮兩個蝴蝶結。我從大操場南側的花圃裏摘一朵月月紅別再右鬢上,雖傻不唧唧,卻很喜悅。同學們在笑我頭上別的紅花時,無形中也給大家帶來了歡樂和美的享受。生活本來就是順其自然好嘛!
我十四歲那年參加工作。那時正處大躍進,在單位上一天班,每晚不是被抽調派到土法上馬的煉鋼爐大煉鋼鐵(實際上煉出一堆焦圪?),便是雷打不動開晚間會或學習,忙得沒時間梳頭。我就把長辮子剪成兩條齊耳短辮,紮上絲繩,很精神。
我十五六歲時,調到郵局總機任話務員,有了時間和安逸,有了遠大理想和美好憧憬,萌生了藝術追求,我的辮子又長得垂到腰部。一頭秀發飄飄逸逸,又黑又亮。有時,我把兩條辮梢交叉吊在左右耳根後,紮上白綢條;有時,我把辮子卷成花卷狀,在中間紮上豆沙色絲帶,像兩隻展翅的蝴蝶。穿上月白色蝶式背帶裙、長筒白線襪、紅燈芯絨鞋,清高而自信。平時的業餘時間我愛放聲高歌,笑臉迎送每一天,每件事,快樂得像隻百靈鳥,是那樣的神采飛揚!
轉瞬間,我告別了十七歲花季。雙辮襻上了頭,戴上苗族少女的圓絨帽,係上白紗巾,配一身深青色窄袖窄腿衣,伴著成熟和莊重,唱著“天上的早霞,好像百花開放――樹上的小鳥快樂的歌唱……”迎來了青春妙齡,天真活潑的十八春……
然而,上天不公,就在我剛剛跨進十九歲的這年三九嚴冬,無情的、可詛咒的命運奪走了我的燦爛年華和一切的一切!一夜之間,把我推進了農婦的行列,我由天堂跌入萬丈深淵,一躍變成了“女奴”“家傭”“侍女”“苦役”……開始了噩夢般的坎坷路,一切遠大理想變成夢幻泡影!我被折磨得由少女時的一百一十多斤到少婦時的六十多斤,瘦得變了形,蓬頭垢麵,差點送了命……
我二十三歲那年,原本黑亮的頭發被一連串不堪回首的精神打擊摧殘成灰白色……
若幹年後,苦難賜給了我勇氣,我終於死裏逃生!是我的女兒給了我生活的希望和力量;文學創作使我有了理想。這兩大精神支柱支撐我告別過去,再次振作,又煥發了青春活力。但頭發早已雪白。
80年代初,我把後來又留起的長辮子剪成五四式的短發。染黑。一吹風,發梢向頸內摳卷了一圈,戴上我離不了的金邊眼鏡,穿上合體的素裝,不塗脂粉,站在人前並不比誰低一等,反而氣度不凡。
我這種發型一直持續到2004年夏季才開始留長發。從此,我不再去理發店理發,也不再把白發染黑發。原因是,每次去理發店理發,排隊等候,剪、洗、染、?油,再洗,吹風定型等一串程序完成後總是浪費我大半天時間。更重要的是我在理發店經常遇到這種情況:就是我的頭發染好剪好正吹風定型時,前頭一位已經理好發,或被另一位理發員理好發的顧客把錢交給正給我吹頭發的理發員後,該理發員收了錢,找了錢後不洗手,接著薅住我的頭發邊理邊吹風。錢留在手上的異味和細菌全抹到我頭發上,令我極為反感。更使我不能容忍不能接受的是:有幾次,是男青年理發員給我理發。他給我剪好理好洗好正吹風時,忽然放下吹風機,跨到門口,呼嚕一下擤出一股黃鼻涕往門外一甩雙手對住一搓,返回來抓住我的頭發繼續吹。我心裏直發嘔,覺得他手上粘著的鼻涕粘液和汙濁都抿粘到我頭發上。我有點不悅,善意地說:“師傅,你擤了鼻涕應該洗洗手再吹我頭發。你不洗手,抹在你手上的鼻涕粘液全抿到我頭發上了!”他不吭聲,也不洗手,隻管吹。我不便再說,吹好付了款,我一到家就把吹好的頭發連洗兩遍心裏才踏實。等濕發一幹,沒了形狀的頭發又恢複了未理發前的蓬亂,等於沒吹風。白浪費時間白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