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畫皮(1 / 3)

(上)

蘇韌定下神,略闔了下眼皮。夜風吹亂了樹影,也吹散了他臉頰上的淚珠。

風聲之中,呼喚一聲緊過一聲:“二哥……二哥……”。

蘇韌聽得真切,那是一個男童的嗓音,似遠似近,同墳塋(ying)上的慘白月光一樣飄渺。

荒郊野嶺,夜深人靜,有孩童出沒,實屬離奇。可蘇韌此行重任在身,管不得閑事。他低眉順目,搓了搓掌心的塵土,徑直往桃林外走去。因為多加著小心,他的背影稍微佝僂。

他按捺著荒誕的念頭,手裏已捏緊個陶製鳥形的口笛。

雖說他是孤身來探望大孩子。但他再不是等閑人,所以安排得並不疏忽。

在這片桃林之外,還有一圈古鬆林。人出得鬆林,便可望山寺燈火。

蘇韌知道:範藍並一大隊的府尹護衛,正在路上守候。

此刻若有異動,他隻需一吹口笛,則裝神弄鬼的人,恐將成甕中之鱉。

他剛邁入鬆林,童音居然飄到他的頭上,抽泣道:“二哥,你如何走啦?你是忘記當年的事情了嗎?”

蘇韌一閉眼,心想:難道說該來的,是躲不開?

他站定了,竟露出笑,溫言道:“寶寶呀,哪來的二哥?我兒和你同在在這片地,乖,叫叔叔。”

蘇韌回頭,口笛已送到唇邊。哪知這看一眼,他是驚駭交加,竟吹不成聲了。

樹丫凹處,站著個孩子,隻露出臉蛋。那張臉潔白清秀,眼神怯生生,唇角隱隱含笑。

這絕不是別人的臉。這正是他自己孩子時的麵孔!

蘇韌靠近了一步,孩子更隱入葉中,看不分明。

蘇韌忍不住叫:“過來!”他是從不信鬼的。這麼酷似自己,假如是大孩子的魂魄呢……?

哪怕這可能是個陷阱,蘇韌也不打算逃離……他非要弄個水落石出。

蘇韌壓低聲,用手撥開樹枝說:“孩兒莫怕,我不走。我陪著你。誰是二哥,你告訴我。”

孩子慢慢滑下樹杈,往一個土包裏隱去,嘴上輕輕說:“你別碰我。二哥就是你啊。你看我的樣子,還想不起來嗎?現在的你,從前的我,是同大白結拜,對天盟誓過的。你就是北海幫的二哥,是不是啊?”

蘇韌到這時,才確信“他”不是“大孩子”的幽魂。他心中一鬆,想:裝神弄鬼的人實在是不了解自己。對死去的大孩子,他肯定下不了手。可對自己,他卻可以夠狠,直到剝皮見骨。

他心中痛下決斷,臉上依然柔和,輕笑道:“你錯了,我並不是北海幫的二哥。因為那時候,天下既沒有北海幫,也沒有蘇嘉墨。”

話音剛落,他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劍,朝那孩子的雙腿刺去。

劍尖到處,隻聽“哆”的一聲。蘇韌恍然,這不是個人,隻是一具木偶。

他收回短劍,立刻要吹口笛。哪知攸的塵土飛揚,有一物衝出土丘,咬住了他的衣帶。

蘇韌在撕扯之下,隻吹了半音,他抓住劍柄,兩手再無空處。

他掙紮不開,又被嗆得喘息不得,索性閉上雙眼,任那東西將他拖入土中。

他感到強力拖拽,進入一個不短的通道,甩到了底處,他身上除了痛楚,還刺骨冰涼。

耳邊有著粗重的呼吸,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狗……狗!?

蘇韌驀然睜眼。對麵的頭顱,伸著舌頭喘氣,正是趴伏在地的“人犬”。

沒想到此生自己還能再見“人犬”,蘇韌苦笑。他咳嗽幾聲,才問:“還記得我嗎?”

人犬呲牙,奇怪的是:“他”居然也有了衣服,頭發還用布帶束住。

“阿人,你莫傷了蘇大人。”有人出言道。

蘇韌穩住氣息,聞聲環顧,發現這是座古墓的墓室。燈火亮處,有兩位老人,對坐在石頭棺床上。一個是虎背熊腰,滿麵的疤痕,另一個黃麵虯須,兩膝以下,空空如也。“人犬”咬著木偶,還給那虯須老人。疤麵老人送上塊牛肉,再用衣襟替“人犬”拂去汗塵,道:“阿人,你今兒太急了。他沒有惡意,是我們老相識的女婿呢。”

“阿人?”蘇韌齒間重複道。

誰知虯須老人聽力意外的好,道:“是,我兄弟隻重它‘人’的那一麵。”

“恕晚輩貿然闖入,請問二老的名號。何以說,晚輩是老相識的女婿?”蘇韌身上狼狽,坐起來時已能笑模笑樣。

疤麵老人對他抱拳道:“蘇大人,原是我們弄巧成拙。既然大人已識破,我等也不好隱瞞。我兄弟是錢塘幫舊人,苟延殘喘至今。人稱我老徐,稱他老馮。昔日在杭州,咱們同譚老哥喝過酒,同你也照麵過。老馮一向愛好演腹語偶人戲,當年見你幼年生得出色,因此央求著譚老哥按照你樣子,雕了這麼個人偶。老馮,你別說,這個偶人可真像啊。”

老馮道:“木偶畢竟是木偶。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

蘇韌心中明白了幾分,目光凝在那木偶身上,暗歎老爹的手藝,實在是肖似。

然而,木偶留得住人樣子,留不住長大的人心。

他陪笑道:“徐老爹,馮老爹,晚輩在此見過。既是我爹爹的老友,二位有什麼話不好對我吩咐的?用木偶提舊事,著實唬人,幾乎弄假成真。晚輩倒不打緊,如不遠處官兵趕來,傷了二位老爹。那我對九泉下的爹爹,可怎麼交待?”

大約徐馮是江湖中人,見他年紀輕輕,態度沉著,倒客氣了幾分。

老馮抱著木偶,努嘴示意,老徐站起身對蘇韌道:“請跟我來。”

蘇韌跟著老徐,踩過蓮花磚墓道,望左右的宴飲壁畫,道:“此墓甚是華麗,必是古時權貴所建。我兒子墓在近處,我居然渾然不曉。”

老徐道:“墓主乃古時一侯爺,亡故千載。富貴,本就那麼回事兒,別人當回事,你自己可不能太當真。”

蘇韌忽然想到圓然說:當時飛去逐彩雲,畫作今日京華春。

可現在,不是春天,也不是白晝。麵對他的,是酷暑天氣,夜幕沉沉。

人想到一個理兒,與想通一個理兒,又是千年之別。

他們走近另一墓室,見有個白布衫的少年,側臥在藤床上。

少年麵色土黃,身子微微顫抖,似不勝痛苦。看到蘇韌,他眼睛一亮。

蘇韌一愣,道:“小飛?”

他不禁尋思:小飛在這,寶翔在哪裏?

老徐道:“我們提及舊事,是迫不得已。江南民變,牽涉到錢塘幫。咱老哥兒倆作為幫裏舊人,千裏迢迢趕到這,卻不見了老大,隻遇到個病懨懨的小飛。他是不慣南方水土,不會死。”

蘇韌摸摸自己額頭,再輕探小飛額角,說:“可苦了這孩子,在京裏多精神。”

小飛扭開頭,望著蘇韌,嘴唇哆嗦說:“我恨這場病。要不是病了,我就能跟著老大一起去溧水縣,就……不會丟了他的消息。”

蘇韌垂手道:“哦,這麼說——寶翔他在溧水縣內?”

小飛翻身,拿起個酒葫蘆灌了一通,勉強坐起,瞪著他說:“蘇韌,你別問我,我先來問你。北海幫傳說中那與老大焚香盟誓的老二老三,是不是你和譚大姐?我早就疑心是你們,可大哥非要撇清你。上次他舍生忘死救了你兒子,你卻索性和我們斷絕了往來。若不是我來了江南,見到古墓裏那活像你兒子的木偶,我還不知道譚老爹和你們那些事兒。”

他講完,隔壁墓室的老馮甕聲甕氣傳來一句話:“雁過留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老徐在旁歎氣說:“世間混出來的人,誰沒點舊料?做過是沒啥,隻要人敢認。”

蘇韌用舌尖抵住幹燥的唇,微微發笑道:“小飛你是病人,可別動肝火。我夫妻確實與大白盟誓過,昔年情境,一言難盡。但那時天下尚未有北海幫,我也沒有取名叫蘇韌。所以,蘇韌如今是朝廷命官,卻不是北海幫的二哥。不過……”他拉長了話音,頓了頓道:“大白這個兄弟,我卻是認的。他有危難,我不會見死不救。隻是,你們是如何得知我來此地,竟能埋伏我孩兒墓地之側。”

小飛又開始打顫,斷斷續續說:“你……當上府尹,五哥有傳書。你孩子墳在這裏……是老大去訪圓然廟,問了廟裏和尚才知道的,大哥……還祭過你孩兒……我們沒有專門埋伏在這裏……而是……”他瞥了眼老徐。

老徐想了想,對著蘇韌說:“我早年修墓盜墓,專在古墓裏留後路。此處本是錢塘幫在江蘇的倉庫。應天府起了動亂,打了我們幫的旗號。我和老馮以為是舊時流落兄弟再出江湖,可等我們來了,並不見此處封存有動過……老大他……為了探知真相,留下得病的小飛,孤身進入溧水縣城,沒成想……就這樣沒了聲息……今夜我們試探與你,也算是巧合。”

蘇韌點頭:“樹大招風,錢塘幫餘威猶在,許是他們冒用錢塘幫旗號的緣故吧。寶翔這趟下江南,危險之極。我一路閱得簡報,目前倪氏按兵不動,將溧水縣城團團包圍,城內已支撐不了多久。亂賊人數不詳,城內老幼婦女,不下一萬。寶翔的性子,縱藏在裏麵,也不會輕舉妄動。你們且先放寬心……而我……哎,先草草料理了府事,再跑一趟溧水吧。”

他神色懇切,眼光從小飛的瞳仁,直落到老徐的眼睛。

小飛盯著他:“蘇大人,出世之人,總要還的。你欠下北海幫老大的人情,可不能賴賬。”

老徐忙嗬斥他:“你個孩子,說話怎可如此失禮。蘇大人眼看是個周詳的人物,他既然有了話,自然會去做。蘇大人……耽擱您久了,恐怕引來護衛,我送您出去吧。”

蘇韌覺得,他確實被耽擱久了。寶翔的人情,看來他是消受不起,是該找機會還清。

但他遇見老徐老馮,難免懷念作古的譚老爹,所以周旋之間,不由放了幾分真意。

直到出了土丘,見了滿天星子,他才吐了口氣。他將短劍藏入懷中,忽想起來丟了隻陶鳥口笛。陶笛本有一雙,是他打算送蘇密玩耍的。今夜慌亂中弄丟了一隻,索性還剩下一隻。

蘇韌走出林子,見範藍打馬過來,問:“蘇大哥,你呆了好久,沒事吧?”

蘇韌失笑道:“好久麼?怪我忘了時辰。你們都渴了吧,一起去寺裏討茶吃。”

範青讓他上馬,自己牽著,蘇韌心事重重,不好在個少年麵前露出來。

他低頭,見馬兒踏著月色,信口問:“你來南邊,沒不舒服?”

範青笑道:“小弟才來,不好說。我看南邊騎馬的人少,所以蘇大哥你也不慣乘馬吧?”

蘇韌也笑道:“江南太平了,我是要學騎馬的。既是皇上的臣子,天涯海角也該去的。”

山寺裏的大和尚,是圓然的大弟子,名叫弘清。他與蘇韌是混熟的,見他能衣錦還鄉,自然高興。談起圓然的遇害,二人又唏噓一番。蘇韌送上隻小香爐,說是內盛圓然墳墓之土。

弘清感激涕零,立時供奉於佛龕之前,點了清香,蘇韌並範青一起拜了。

飲茶之間,蘇韌問弘清這兩年應天府的光景,弘清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

範青笑道:“師傅講:不可說。可見死去的皇甫大人真是一個不可說的官。師傅,我方才看寺裏堆了不少善本古籍,難道藏經閣都放不下了?”

弘清回答:“這位小施主倒是仔細。那些古籍,並非貧僧等搜集來的,而是為現任府尹楊大人保存的。本寺不大,藏經閣旨在‘少而精’。自從民變,兵荒馬亂,民間逸散的書籍不少。自從楊大人來了,致力於保護古籍文物,藏於山寺僻靜處,貧僧等當然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