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蚌殼不由分說,拉著他往外走,他們溜著廊簷,人不知鬼不覺,到了中堂。
書童畢恭畢敬,捧著茶盤退出。石頭定睛,本來已直起來的腿骨又發軟。
老爺正和客人對坐談話。客人恰好就是“珍珠叔叔”。他仿佛瘦了一圈,還微微咳嗽。
老爺坦率說:“您這次去揚州,比預期回來遲了許多天。學生雖擔憂,但也不該問。請您保全貴體。”
石頭納悶,珍珠叔叔這種人,怎麼讓老爺自稱“學生”。
珍珠叔叔輕聲咳嗽:“不必擔心我。你倒是該想想如何經營你的新地盤。”
石頭倒吸氣。真人不露相。地盤?老爺也是黑道上的人?怪不得他說“手握弓箭”。
老爺小心說:“這次……您不怕會得罪東廠?”
老爺笑了一聲。瓷瓶內鮮花,落了片花瓣到地麵。
“東廠嘛……是強弩之末。他們這些年居功,醜事無數,就不怕抹黑至尊?……東廠即便要報複,自有別的地方……我今日去了一次西湖邊上的……”珍珠叔叔收了話,沉吟片刻,說:“小小,見爹爹回來,你還躲著?”
小蚌殼立刻站在風口。珍珠叔叔揚眉,目光變得緩和。他咳嗽一聲,笑了笑。
“爹爹!”小蚌殼的聲音回蕩在梁間。
珍珠叔叔手抖了下,他站了起來。老爺跟著站起。
“小小?”
“爹爹!”小蚌殼跑上去,摟住他的腰。珍珠叔叔的眼光,落在了石頭身上。
石頭艱澀說:“叔叔。”珍珠叔叔似笑非笑。
老爺不明所以,左顧右盼。小蚌殼瞥了老爺一眼,老爺會意:“我去拿件東西。”
珍珠叔叔把自己戴的儒生巾取下來,蓋在小蚌殼頭上,道:“小小,你想跟爹爹說什麼?”
小蚌殼眼睛都差點被爹的巾遮住了,嚴肅說:“爹,石頭是我朋友。爹爹,我沒有朋友。”
珍珠叔叔閉了下鳳眼:“人為什麼非要朋友?爹爹就不能當你的朋友?”
小蚌殼搖頭,語氣堅定:“他是我朋友!”
珍珠叔叔把儒生巾後傾,讓小蚌殼的眼睛全露出來。他又咳了幾聲,臉色蒼白。
“好吧,石頭是你的朋友。爹爹知道了。”他柔聲說。
小蚌殼大聲:“爹爹,一言為定。”
珍珠叔叔從袖子裏取出一卷書:“看,這個是揚州商人贈給我的。我為了你想看這本書,找了兩年多。”小蚌殼眼睛閃亮,捧著書癡癡一笑。珍珠叔叔見他笑,點頭。
石頭覺得自己像多餘的人。他貼在牆邊,但珍珠叔叔好像洞察四方。他開口:“石頭,你說過住在棲霞山附近。你爹是做木偶的人吧?是不是一個大個子譚老爹?”
石頭透不過氣,飛快眨眼。
珍珠叔叔出了會兒神,笑道:“真是這樣……那也是巧了。”
小蚌殼問:“爹爹,什麼巧?你認識石頭的爹?”
珍珠叔叔唇角微揚,沒有說話。石頭搶著道:“小蚌殼,我可以回家嗎?”
小蚌殼點頭,石頭撒腿往外跑,正撞著老爺。老爺塞給他一個小包袱,石頭忙道謝。
老爺看出來他急,隻拍拍他的肩膀:“石頭,自己小心。凡事慢慢來。”
石頭想了想,給他跪下,磕了個頭。
他抬起頭的時候,老爺已不見了。凋殘的薔薇花牆下,開出金黃的秋花。
譚香在家門前等著他。出乎意料,阿白也在。
譚香麵帶愁容,阿白腮幫氣鼓鼓的。石頭嚇了一跳。
“石頭,我們要去當小蚌殼家奴隸了。”阿香帶著哭音:“我不想當別人的財產,我是你的人!”
石頭慌得差點把包袱丟泥地裏。他們是給賣了,還是給搶了?
阿白說:“確切的講,你們倆被譚老爹輸掉了。”
石頭啊呀一聲:“……輸掉了?”
“是啊,爹把我們輸給一個蛇蠍一樣壞的男人了。他根本是使詐……”譚香恨恨說。
阿白垂頭喪氣,言簡意賅說了下前因後果。
今日早晨,石頭他們離開,就有個人獨闖錢塘幫。他麵對山九段大娘,不知提出何等條件,反正讓段大娘暴跳如雷。山九正在猶豫,譚老爹因看不慣,便出麵了,要和那人賭上一局。譚老爹贏了,對方就不許再提任何要求。對方一口允諾,說譚老爹輸了,全家都屬他府上為奴。眾人規勸,可譚老爹自信不會再輸,便和那人各寫了一張字據。
強中自有強中手,譚老爹和那個人照樣賭骰子大小。譚老爹賭大,那人賭小。譚老爹果然擲出最大,可那人一丟骰子,骰子居然淩空炸開,成為碎片無數,一點都沒有。
骰子乃是錢塘幫的。方法是譚老爹先選的。那樣的結果,讓譚老爹吃了啞巴虧。
石頭沉思,猜到幾分,那個人,不過戲弄錢塘幫而已,他哪裏是和人講條件的?
他回憶珍珠叔叔的笑容,脫口而出:“阿白,你說的那個人,就是小蚌殼的爹吧?”
阿白蹲在地上歎息。譚香望天:“小蚌殼?”
阿白抱著腦袋,審視譚香:“他們真來要人,我們幫是不會給的。大不了我們三個一起帶著白老虎亡命天涯。”
石頭莫名其妙笑了,抱緊包袱:“嗯,是小蚌殼的爹。好啦,我們回家。阿香,你可別在爹麵前哭。如果小蚌殼不要我們去,我們是絕對不會去的。你們要相信他。”
阿香對小蚌殼一麵之緣,實在不知道怎麼相信他。她相信的,隻是石頭。
阿白沒有吭聲,他擔憂的是整個錢塘幫。對小蚌殼,他有幾分把握,僅有幾分。
當夜,錢塘幫無人入眠。山九召集全體頭目,分派任務。他對阿白隻說,船到橋頭自然直。
天亮時分,小蚌殼的爹,送來張便箋,道是仆人太多,暫不需要譚老爹一家去他府上。譚老爹因賣身契還在他人手中,茶飯不思,唉聲歎氣。石頭不斷安慰他,又把自己和小蚌殼的交情透露給他聽,才讓他不再後悔。他慢慢催促譚老爹,早日離開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