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征和二年，六月，天大旱。
宮牆外麵有人聲，腳步奔忙，夾雜著幾嗓子哭喊，來來去去。椒房殿內一派寂靜，空曠無人，隻剩香爐裏的龍涎香嫋嫋吞吐著煙霧。我側臥在金絲楠木的雕梁鳳榻上，望著眼前的一盞水墨青山屏風，逸出一絲笑。走了也好。長安城已經被血水浸泡的失去了根基，不走，難不成還要死在這裏麼？艱難的抬起滿是褶皺的手理好攢木丁香軟枕，側身躺下，不去管宮牆外的江山是如何的嘶鳴戰馬，火光印天，慢慢闔上沉重的雙眼。
這一生，虧欠太多，無奈太多，多到我最親最信的那些人，到最後隻能在這午夜夢回時才能相見。
那夜，我夢見了年少的劉徹，清冷的麵色，掩不住眸子裏的溫情笑意。我夢見了公孫敖，一柄長槍，輕騎絕塵，那時的他，還是笑依白馬擁紅偎翠的風雅將軍。我夢見了衛青，那個眉目疏朗的半大少年，銀裝戎甲，鐵馬金戈，乖順立在一旁對著我朗朗而笑。對了，還有平陽，還有落花疏影裏笑著的夜然，咿呀學語的衛長……
那是我做過最長的夢，長到忘了是夢是醒，夢裏有我熟悉的人，也有許許多多我不曾見過的陌生臉孔，一一交替閃過。醒來時，我的眼角有淚，我不知道我哭的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年少光景，還是已經消逝在風燭殘年裏的我的一生。銅鼎裏的龍涎香快要燃盡，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原來無論多麼寂寥與蒼茫，那些曾經鮮活在我生命裏的人們早已離去，卻仍然留下一幕幕含煞帶血的畫麵，讓我過目不忘。
我側耳向著宮門外聽去，刀劍碰撞，鐵蹄廝殺，越來越清晰的映在我的耳裏。偌大一座椒房殿，隻剩下我一人。
猶自記得搬進來的那一天，額抹芙蓉的我笑的羞澀，滄桑年月，世事輪轉，如今的我在這裏坐的巋然，心底卻是如蒼老垂暮，草木不生。
宮人們疲於奔命，我也樂得偷個清靜。殿外長風直入，我理順裙襟，艱難的挪動著步子，摸索著能觸及到的任何東西，一步步挪到了青花鏡前坐下。枯瘦顫抖的雙手，再也握不住那柄白玉發篦，我卻執意，用盡全身力氣一下一下梳理。散落肩頭的,早已不是三千青絲,而是一縷一縷如霜白發.
鏡子裏的人，眼角褶皺，目光渾濁，花牙豁齒，動輒喘籲。隻有眼角那一滴清淚，似乎在昭示著不甘被歲月埋葬的繁華過往，倔強的不肯滑落，可是那些依舊白馬春風的曾經，那些荏苒歲月覆蓋的過往,包裹著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傷痕，卻成了我今生再不願去觸碰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