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
是我遠離家鄉的鄉路麼?
夢裏他鄉,踏步在寸寸肝腸上,誰是我日夜牽腸掛肚的人呀!
守望在異鄉的枝頭,淮河,是娘瘦瘦腰身裏一截藍布裙,是阿姐頭上的一根紅頭繩,是爹嘴裏吐出的一絲絲的思緒?
沿著淮河的走向,村莊彎彎曲曲,在季節的深處,把自己消失了,連同我兒時的新娘,一同消失在了無色無聲的蒼茫裏,閃亮在心頭的是寂靜熟睡的少婦 ,樸素蒼老的母親。
如果說淮河是家鄉的一隻眼睛,石堤為岸,蘆葦為眉,頭頂上方的明月是她的眸子,那麼,一個從她身旁流浪的少年,就是那顆經年滴落不下來的淚滴,潛行在城市的季風裏。
人生的岸線上,風塵仆仆的我,追逐著遙遠的地平線。在夢裏醒來,在現實中跌到。但我從不敢輕易打落隨我一起漂泊的灰塵,更不敢輕易揮灑紛飛的淚雨。惟恐丟失故鄉每一粒銘心刻骨的種子,在燈紅酒綠的人行道上迷失了最初的方向。
我算不上是淮河最忠厚虔誠的好兒女,在你哺育我完成我的飛翔之後,我獨自逃跑了,像一個逃兵。其實,在歲月的懷抱裏,我多想是您記憶裏浪花的一朵,擁有夕陽的金光,擁有銀色的鱗片,遨遊在遼遠的思想裏,濁浪滔天,卷起千堆雪。
淮河,生命的故鄉河,在我看不見聽不到想不出的日子裏,你是帶鉤的魚刺,剖開我苦戀的形狀,割斷我生存的動脈,隻到血液流淌,隻到血液彙聚成河……
今夜,我回到你的身邊,凝視著故鄉的河流,誰是我望穿秋水的伊人,把秋天和家園一起生動起來。
夜晚聽蛙
在我生命的詞典裏,我一直把青蛙與江南聯係著,似乎它是江南的音符,帶著江南的水氣,濕漉漉的雨林氣候,行走在鄉村。它那通身的碧綠,有規則的花紋,在一聲吆喝中,一個箭步,躍進水中, 濺開了一朵晶瑩的水花。接著,它準會從水底浮出水麵,睜大著擠鼓鼓的眼睛,在不遠處窺視著你呢。
欣賞蛙鳴,最好是夏日的夜晚,沒有明月的夜晚,天穹上隻有三三兩兩稀疏的星辰,這時,村莊的外圍,長勢喜人的稻田,恰逢灌漿繡穗的時機,高高的秧苗,已經開始懷孕了,將要走進秋天的糧倉。我記得納涼的晚上,一家人拖著涼席或者涼床,在空曠的鄉場上,躺在糧屯的中央,四圍是高高的麥跺,以及彌漫著清香的麥秸杆氣息。剛入夜時,從蔥綠的秧林裏傳來一聲、兩聲的蛙鳴,叫聲清脆、濕漉漉的,接著一小群,不一會,整個夏日的秧田,一片蛙鳴,此起彼伏。聲音如鼓點,敲打在夜晚的莊稼上,敲打在小村的豐收曲裏。
此際,我輾轉反側,而父親卻酣然熟睡。父親說,莊稼人聽這聲音,心裏格外安穩呢,聽,那是好收成的預言啊。我不禁想起南宋詞人辛棄疾的詞句,“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原來,這陣陣蛙鳴,是來自豐年的議論與抒情,這聲音是鄉村最優美的音樂,隻有莊戶人家才能深刻注釋它的內涵。
蛙聲如鼓。在我看來,它們穿梭在水汪汪的稻田裏,張開大嘴,滿懷心事,在夜晚的中央,應和著天上的星辰,盡情的歌唱。蛙聲不就是一棵棵生動的莊稼?莊稼人有了它的聲響,才找到日子的準繩,從它們的鳴叫裏,莊稼人體會到秧苗那瘋長的勁頭,這蛙鳴的聲音,就是秧苗在時光的曠野裏拔節的音符。這綠意的鳴叫,讓我也不隻到不覺變成了父親原野上一株別樣的莊稼,鼓脹著心事,開始拔節、灌漿、繡穗,趕赴秋天的黃金盛宴。
現在,蛙鳴稀疏,特別是居住在城市的叢林裏。在貧窮的日頭裏,莊稼人也糊塗地捕捉過青蛙,放在城市食客的餐桌上,成為在距離莊稼之外最美味的佳肴。那來自泥土,在泥土中長大的人兒,如何咽下這鄉村最忠誠歌手的血肉?而居住城市的我們,又何嚐不是一隻隻流浪的青蛙?遠離故鄉之外,在陌生的城市稻田裏,尋找人生的春天。我們是否如它們一樣,在時光的深處,在生命的追逐裏,做一名鄉村忠實的歌手,演奏民間的悲歡?
走進城市,我們這些鄉間的青蛙,便失去了自己的聲音,鄉土的氣息在城市的砥礪裏一點點消失,直至冷漠與麻木,遊離在季節之外了。而模糊的視線裏,逐漸矮下去的是那棋盤狀的稻田。
“今夜,我願做一隻流浪的青蛙,回到故鄉,加入到他們的合唱……”,一位江南詩人在夜晚裏寫道。繁華的都市中,我們都還記得哺育著一群群黑色的小蝌蚪的童年小溪?還記得遠方的故土?
今夜,零零落落的蛙鳴裏,不知道哪一聲是你的,哪一聲是我的,朝著故鄉鳴叫……
守望平淡
四月的黃昏,我是最心有餘悸的。走在廣袤的原野上,凝視著那漫天卷地、濃墨重彩的油菜花,盛開著碩大的花瓣,開得淋漓盡致的樣子,讓人驚魂,仿佛開到了生命的極致。在夕陽的餘輝裏,在黑夜來臨的逼近裏,猛然間,我感到不由自主的一陣顫栗。是殘酷於那行經典的詩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也許,麵對眼前絢麗的油菜花,這怒放的姿態,我一時間還無法理解它盡情綻放的理由與蘊含。它是否知道,黑夜馬上要為黃昏落幕的,絢爛的最後終究是平淡的結果。一切大紅大紫之後,都要回歸於平淡,從塵土中來,又回到泥土。生命點燃的繽紛,恰是天空裏那瞬間呈現的彩虹。可惜,這些金黃的油菜花啊,為什麼在經過一冬的儲備、孕育和營養,用生命去張揚春天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