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英雄們都是紅臉,但具體化妝時,圖案還是有差別的。關二爺是忠義精神的最傑出代表,所以隻有他的臉譜可以用一整臉的紅,僅眉毛與眼角用黑色勾勒,以襯托其威武。薑維就不同了。論資曆,他是關羽的晚輩;論武藝,明顯沒有關羽高強;所以不能全部用紅色來畫,得比關二爺低一等,因此眼部黑色塊分外的大。同時,薑維師從半人半仙的諸葛亮,學得滿腹韜略,所以額頭畫上太極,表示智慧。
由於英雄角色們都畫紅臉,在京劇行當裏還產生了一個名詞,叫作“紅生”。紅生原指老生應精通的關羽、趙匡胤一類勾紅臉的角色,後來由於根據《三國演義》和民間傳說所編演的關羽劇目越來越豐富,因此便把擅長演關羽戲的演員稱為紅生。據說,紅生演員扮關羽,有許多嚴苛的規矩。演戲前必須先剃頭、刮臉,一進後台就不再閑談說笑;演出前先要燒香磕頭頂碼子,就是先用黃表紙寫下關聖帝君名諱,疊成上邊是三角形的牌位,在後台祖師爺牌位前燒香叩拜後,把它放在頭頂上,戴在“盔頭”裏;演出完畢用這碼子擦掉臉上的紅彩,再把它燒掉,而後才能同人談話聊天兒。這種種的規矩,都是為了表達對關羽的崇敬;而這崇敬,顯然,其本質是指向赤麵赤心的關二爺所代表的精神氣節和倫理道德。
鐵骨丹心
用紅色的臉譜來塑造關羽的舞台形象,大約是從昆曲極為流行的明代開始的。但我們萬不可以為,紅色是從此時,才代表忠誠正直等品格的。其實紅色的這一象征意義,在作為曆史人物的關羽出生前就有了,而且不是體現在臉上,而是關聯到心裏,也就是人們所說的赤心、丹心。
“赤心”一詞,最早見之於《荀子》。在討論如何施政的《王製》篇中,有“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墮,必將於愉殷赤心之所”的句子。清代國學大師王先謙解釋說,這裏的“赤心”就是“本心不雜貳”,也就是專一、忠誠的意思。以此而論,表示紅色的“赤”字,在戰國時就有了“忠誠”的引申義。而這種引申,與其本意是否有關呢?有些學者以為,“紅色”和“忠誠”並沒有相似之處,隻因漢民族喜愛紅色,發生了感情上的聯係,才以色托意;有些學者則認為,“赤者,火色也”,而火焰有顏色單純的特點,所以引申出專一、忠誠之意。
無論哪一種理論成立,以紅色表示忠誠,顯然在戰國時就已確立。而這種說法,後世也常應用。《三國誌·魏書·董昭傳》記載董昭以其主公曹操的名義給軍閥楊奉寫信,說服他投降,信裏便有“(吾)與將軍聞名慕義,便推赤心”的說法,大意說我曹操一直聽聞楊奉將軍的大名,很是欣賞佩服,所以對你真誠相待,說的都是金玉良言等等。唐代詩人劉長卿的《疲兵篇》中寫“赤心報國無片賞,白首還家有幾人”,《資治通鑒》中則有“赤心報國,何罪之有”的記載,“赤心報國”也就演化為成語,指對國家、民族的忠誠。
與“赤心”相同的,則是“丹心”——都是一顆紅心。《漢書·蘇武傳》記載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丹心一片,及還,須發皆白。蘇武的氣節打動了很多後人,大詩人杜牧就寫詩稱讚說“牧羊驅馬雖戎服,白發丹心盡漢臣”。至於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婦孺皆知、老幼能誦的了。
古人表達忠誠,還用過“赤膽”一詞。這詞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極為常見。市井小說《醋葫蘆》第一回:“你我忠心赤膽,開店多年,有本有利,並無芥蒂。”話本小說《說唐》第三十六回:“我尚師徒忠心赤膽,豈肯效那鼠輩之行?”馮夢龍的散曲《掛枝兒·是非》引《侉調山坡羊》裏有:“你壞了我的清名,壞不得我赤膽忠肝。”最有意思的是《封神演義》第九十五回,寫雙方大將的交戰,“這一個丹心碧血扶周主;那一個赤膽忠肝助紂王”,索性將這幾個詞一股腦兒都用上了!
心也好,膽也好,都是人體的重要器官。我國古代醫學發達,當然很早就知道,這些髒器除非病變,肯定都是同血液一樣全為紅色。所以先賢誌士一再強調自己的赤心或赤膽,皆為了砥礪意誌、彰顯氣節。似蘇武、文天祥,雖都不通武藝,不如關羽能夠陣斬敵將、橫掃千軍,但一個不辱使命,一個以身殉國,彬彬文士而有錚錚鐵骨,恐其風範猶在關某之上。封建君王遵奉關羽,是想把誌士們對國家民族的忠誠,變為忠於一家一行的愚昧,來鞏固統治。然而,山中石碑,民間口碑,並非君主所能完全駕馭。先賢的高尚情操,終凝成一幅幅火紅的丹心圖譜,流於後世,綿延不絕。
5.浸染民風
紅色與國人糾纏了數千年,既攀上了王者的衣襟,也沾染了女兒的香腮,既見諸墨客的詩行,也顯於史家的筆端,既彰顯了廟堂之威嚴正大,亦流入尋常百姓家,與飲食男女衣飾住行犬齒交錯骨肉相連,幻出一段段異彩。
紅絲係足
西方人解釋男女相戀,說是中了丘比特之箭。一箭穿心,將愛情的熱烈奔放不顧一切形容得十分貼切。中國人則說,男女之為夫婦,是月下老人暗中以紅絲線係於二人足上,因此一生彼此羈絆,相依相守。這個說法,相較西人,委實浪漫纏綿得多。
月下老人係紅線的故事,最早出現在唐人李複言的小說集《續玄怪錄》之《定婚店》中。故事裏說,一個叫韋固的年輕人,某晚在郊外遇到一位挎著布囊的老人,對著月光查看文書。韋固自負才學,連西域梵文都懂,卻看不明白書上的文字,因此向老人請教,老人笑曰:“此非世間書……天下之婚牘耳。”韋固好奇心大作,又問老人囊中何物,老人說“赤繩子耳,以係夫妻之足”,並且強調,一經被這紅繩係上,即使“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也必結為夫婦。
唐時佛教盛行,人們比較相信轉世輪回、命中注定這些說法,認為生活中的生死貧富、貴賤榮辱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的,不可以自己來確定和安排。紅絲係足,當是這些觀念在婚戀一事上的反應。而除了傳說故事,唐人確實實踐過這一做法。
唐人王仁裕在《開元天寶遺事》卷上《牽紅絲娶婦》一條,記載了郭元振“紅絲結縭”的故事,說是一代名相張嘉貞想要招納名士郭元振當女婿,但張家有五個女兒,都是如花似玉蘭心蕙質冰雪聰明,不知道該嫁哪一個好。張宰相想出一招,讓五個女兒各持一根紅絲,躲在布幔後麵,郭元振隨便拈起一根紅絲來,那頭牽的是哪位姑娘,就娶哪位。“元振欣然從命,遂牽一紅絲線,得第三女,大有姿色,後果然隨夫貴達。”
讀書而能得權貴賞識,妻之以女,且該女貌美又旺夫,這是傳統知識分子頗具自我迷戀自我陶醉色彩的念想。紅絲之說,使這念想又多了些浪漫的色彩。
其實,西方人沒有中式禮法的約束,愛情從來都是自由選擇,自然如箭矢般幹脆鋒利。我們的先人缺少婚戀的自由,特別是女性,能像崔鶯鶯那樣拜個佛燒個香便遇到如意郎君的少之又少,大部分隻能依了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個未知之人,頂多也就像杜麗娘那樣在後花園裏做一場關於柳夢梅的夢。紅絲係足,姻緣前定,對於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她們,或許是個柔軟的安慰吧。
紅鸞星動
明人許仲林的小說《封神榜》裏寫過一個人物,叫做龍吉公主,本是天帝親生、西王母的女兒,因為思凡被貶下界,幫助武王伐紂。該女甫一出山,就抓了殷商的大將洪錦。薑子牙下令要斬洪錦時,月老忽然跑來串場,說龍吉與洪錦曾“綰紅絲之約”,應該做一世夫妻。結果幹戈即刻化為玉帛,倆人還真就成親了——可見月老的權威比什麼教主天尊的都強得多。可惜後來打萬仙陣時,這對夫妻又雙雙死於非命。
《封神榜》是部很富想象力的神魔小說,書中腳踏風火輪的哪吒、三隻眼睛的楊戩、背生雙翼的雷震子,都是婦孺皆知的人物;至於層出不窮的法寶、奇幻瑰麗的法術,更不知迷倒了多少懵懂少年。可惜這書格調不高,並不似《西遊記》那樣充滿自由與反抗精神,反而大肆宣揚宿命論。龍吉公主便是一例。她法術大得很,法寶多得很,而且來頭更大得不得了,可惜還是死在萬仙陣裏。死時元始天尊歎息說,就是西王母的女兒也逃不過劫數啊,深刻地揭示了一下主題。
不知是否因為思凡下界和紅絲結緣的原因,龍吉公主最後被封為“紅鸞星”,主管女子婚姻。說一個女子紅鸞星動,要麼就是有人要來求親,要麼就是要遇到意中人了。
“紅鸞星”這名字倒不是許仲林創立的。許氏之前,元時關漢卿的《竇娥冤》中即有“你可曾算我兩個的八字,紅鸞天喜幾時到命哩”這樣的唱詞。紅鸞星最早應是來自北宋初年華山道士陳摶的紫微鬥數。紫微鬥數是中國傳統命理學中的一種,認為人出生時的星相決定人一生的命運。紫微星是代表皇帝的星,在這個星相分析係統裏為諸星之首,故此術名“紫微鬥數”。現代人都道占星術來自西方,什麼十二星座、風相火相之說在年輕人中還頗有市場,顛倒眾生迷惑群小,全不知中國的占星術也是源遠流長,自成體係。
大紅蓋頭
紅色因其吉祥、喜慶,加之種種鄉野傳說民間風俗幫助強化,其與婚戀之事的結合程度越來越緊密。新郎新娘婚禮之日需著大紅袍大紅裙,新郎有時胸前還綰一朵大紅花,仿佛金榜題名的新科狀元——可惜不是真的登了科第中了狀元,所以當新郎隻好叫作“小登科”。這一日,接新娘的轎子要用紅帷,拜堂的地板要用紅氈,洞房的照明要用紅燭,連待客的水果都要用紅絲係蒂。至於最有風情的,當屬新娘子的大紅蓋頭。
舊時婚姻,青年男女婚前是沒見過麵的,又沒有照片可作參考,對於對方的長相,全憑了媒人一張嘴。而語言傳遞的信息畢竟不直觀,說什麼“杏眼桃腮、櫻桃小口”,說不定讓人誤會是“長了一果盤的腦袋”。謎底揭曉,隻能等到洞房花燭揭蓋頭的那一刻。想來,婚禮當日新郎一定是百爪撓心,急切地等著天黑客散入內圓房。可惜國人還有鬧洞房的習俗,幾乎是吊足了新郎的胃口。
最終夜深人靜時,可以一睹芳容了。現代的影視作品經常出現這一場景:燭光搖曳中,新娘蒙著繡著金絲拖著流蘇的大紅蓋頭,外表安靜而內心緊張地坐在鋪著紅色被褥的床上,看不著四周的東西,隻能低頭從蓋頭的縫兒裏看自己的紅繡鞋。新郎麵色帶笑,手持稱杆——取“稱心如意”之意,輕輕將蓋頭挑起,露出新娘妝容精致的麵龐。新娘一般是不敢抬眼直視新郎的,而是雙頰緋紅,滿麵嬌羞,微微垂首,可又確實好奇對方的樣子,於是飛快地一瞥。無限風情,就在這一挑、一垂、一瞥間了。
這一畫麵,俊男美女演起來當然好看,可惜世間多的是相貌普通的凡夫俗子,於是挑開蓋頭,卻隻得了傷心與失望。這傷心絕不是新郎的專利,傳說清朝乾隆年間有個女子立誌要嫁狀元郎,後來果然如願,洞房花燭夜揭蓋頭時,女子以為狀元都是戲文裏那樣長身玉立、星眉朗目的俊俏郎君,卻不料這位長得麵黑膀寬、大腹便便,活似個屠夫,於是當場暈厥。至於《水滸》裏小霸王周通,醉入銷金帳卻挨了魯智深一頓暴打,蓋頭都未挑得,更是冤枉。
蓋頭這東西,確實像比基尼一樣,隱藏重點而又展示誘惑,為男女婚禮增添了不少情趣。最早的蓋頭約出現在南北朝時的齊代,當時是婦女避風禦寒使用的,僅僅蓋住頭頂。到唐朝初期,便演變成一種從頭披到肩的帷帽。它與儒家“女子出門必擁蔽其麵”(《禮記·內則》)的要求相結合,成為貴族女性外出時,為防範路人窺視麵容而設置的保護措施。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187號唐墓出土的一件彩繪騎馬仕女俑,就很好地再現了當時一位西域高昌女子,頭戴帷帽騎馬出行的情景。她身穿袒胸窄袖襦和間色長褲,手握馬韁端坐在馬背上,所戴帷帽的紗帷好像仍在飄蕩,充分顯示了唐代西域女子所獨有的高雅莊重的氣質和多姿多彩的風貌。據說,今天閩南惠安女頭上的笠帽便是這帷帽的孑遺,而新娘子的紅蓋頭,也是從這帷帽發展而來的。
辟邪除祟
中國的民俗中視本命年為大敵,將其稱為“檻兒年”,即度過本命年如同邁進一道檻兒一樣。逢著這一年,不論男女老幼都要買紅腰帶係上,俗稱“紮紅”,小孩還要穿紅背心、紅褲衩,認為這樣才能趨吉避凶、消災免禍。
人在本命年是凶是吉,本無科學依據;甚至“本命”禁忌是如何產生的,學者們都沒有一個固定的說法。但可以肯定的是,紅色因其種種象征意義,已被民間進一步神化,具有辟邪除祟、消災免禍的功能。紅腰帶、紅衣褲可以擋住本命年的煞氣;朱砂、丹籙還可以用來驅鬼降妖。道士們捉鬼的典型場景,就是以朱砂畫符,桃木劍挑之,在火燭上燒了,一邊燒一邊念念有詞,也不知念的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還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總之一陣陰風後,鬼就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