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字,按照明末閔齊伋在《六書通》中的考證,最早的寫法,乃是一個人馱著另一個人,仰承其臉色。
而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裏也注解說:“色,顏氣也。”
也就是說,“色”在中文裏,最初的含義,是指人們的臉色。孔夫子譏諷喜歡做秀的人,說:“君子者乎,色莊者乎?”太史公描寫秦舞陽的外強中幹,說他刺嬴政時“色變振恐”;乃至杜工部盛讚公孫大娘劍舞絕技,說圍觀群眾們“觀者如山色沮喪”,用的都是“色”字的本義。
這個本義,顯然是主觀見之於客觀的產物,是人們內在的情緒通過麵部肌肉、眉眼口鼻這些物質的具體形態表現出來的結果。現在我們還常說“喜形於色”、“談癌色變”,仍用的是臉色的意思。
當然,現在說“色”,多以“色彩”這一含義為主,似乎更強調其客觀性。科學家們說,什麼是色彩呢,就是物體發射或反射的光,通過視覺所產生的印象。應該有很多人,小時候都曾經拿著三棱鏡,去分解陽光的色彩吧。事實上,人類眼睛的特殊構造,可以使我們看到可見光形成的所有色彩。
我們的視網膜上分布著許多圓錐細胞,對可見光內各種不同波長的光,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反映,所以我們會看到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而這些圓錐細胞又含有三種不同的色素,分別對紅、綠、藍三種顏色最敏感,也就是說,一般情況下人們對於紅綠藍的分辨度最高,這也是將其稱為三原色的原因。
色彩視覺在靈長類動物對世界的認知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其他的動物們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科學家們還說,大多數哺乳動物是色盲。牛、羊、馬等家畜,幾乎不會分辨顏色,反映到它們眼睛裏的色彩,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狗也不能分辨顏色,它看景物就像看一張黑白照片。
我們的祖先,雖然沒有掌握物理學與人體解剖學的先進知識,無法客觀地分析色彩的發生機製,但卻敏銳把握到了色彩可能對人產生的影響。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就是因為,他發現人類可能因貪婪和孱弱,而在這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裏迷失。
然而世人幾乎沒有睿智如老子的,所以都聽不進老子的話。人說到底是感性的動物,容易依賴感官,也容易沉溺於感官。江淹“見紅蘭之受露,望青楸之離霜”,離愁別緒更重,作了黯然銷魂的千古一歎;範仲淹的“碧雲天,黃葉地”,卻襯出了大英雄羈旅思鄉的寸寸柔腸。色彩,除了構建了美麗的自然,還幫助我們衍生出豐富的情感世界。
而且先人的審美情趣太過豐盛,不僅把山水風光聯係到情緒,還又引申到男女。大約是因為麵容姣好、身姿窈窕的女子,同五色繽紛的自然一樣,可以給人美的感受。“色”,又多了姿色、美色這樣的含義。梁惠王召孟子談心,劈頭就是一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即把這風流又有些下流的含義,塞進了“色”字裏。而英文裏,“color”一詞無論在含義上還是詞源上,都沒聽說跟“sex”或者“love”有什麼關係。這大約也算是中華文化又一體現“天人合一”的獨特之處吧。
也許是過於迷戀來自身體的感官享受,梁惠王、齊宣王以及其他無數王與非王的後人們,又將“色”的性含義作了進一步發揮。比如,與性有關的念頭,叫做“色心”;與性有關的要求,叫做“色欲”;至於對性有執著追求的人,就是“色狼”、“色魔”、“色鬼”。其實,狼是對配偶十分忠誠的動物,實行絕對的一夫一妻製;至於魔、鬼,更是虛無縹緲之物,白白因人的齷齪、偏狹、卑劣而擔了虛名兒。
看透一切的,還是佛家。佛家說眾生是由色、受、想、行、識組合而成的身心,而“色”就是指一切物質的存在。“色”又包含內色與外色。內色就是“眼、耳、鼻、舌、身”五根,是我們所依靠生活的身軀。外色就是“色、聲、香、味、觸”五境,是我們所感知的外界。
佛家最後凝重地說,色即是空,一切物質的存在都將幻滅,並不值得我們留戀。
佛家是出世型的宗教,要求人們擺脫一切世俗的羈絆,達至心靈的寧靜與平和。其實,紅塵有紅塵的美好,否則,人幹嗎要進化出一雙可以看到全部色彩的眼睛,倘若如某些生物般隻能辨識兩色,世界黑白分明,內心豈非更易平靜?
所以,既然有了這樣幸運的眼睛,不如一同踏上這條逐色之旅,去尋覓這些淺碧輕紅、姹紫蒼黃在我們的文明中的負擔與承載。
寫“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的詩人,早已不在了。但我們還可以繼續享受,這可分解為七色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