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做噩夢了。夢裏,他在挖煤。那就是在牢裏了。他所在的監區是個煤礦。他對監獄的最大記憶是黑色。他總是覺得他的身體變成了黑色,並且這黑色還填滿了他整個心靈和思想。他出來後,喜歡洗澡,但總覺得洗不幹淨,他認為那些黑色的塵粒已進入了他的肌膚,進入他的每一個細胞。他洗澡頻繁得像是得了神經官能症。他的噩夢也是黑色的,也是清晰的。早晨,太陽還沒出來,他們便列隊走向礦井。同夥消失了,隻有他在向礦井深處走,像是走向地獄。他懼怕極了。後來,煤礦的深處發出巨大的爆炸聲。他看到自己身首異處,飛向空中……
他猛然驚醒了過來。他氣喘籲籲,渾身是汗,全身都在顫抖。他打開了燈。發現自己是在家裏。俞智麗就躺在身邊。
也許是因為聽到了他的驚叫聲,也許是因為燈光騷擾,俞智麗醒了過來。她有些睜不開眼睛。當她看到魯建的驚恐的模樣,就完全醒了。
“你怎麼啦?”
“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什麼了?”
他沒回答。他的眼睛裏全是恐懼。
看到他懼怕的樣子,她覺得他真是可憐。自從他被莫明其妙地揍了一頓後,他就時刻處在緊張之中。就好像他隨時會被抓起來,或者說他依舊是被囚禁著似的。他說的沒錯,去過那地方後,就像永遠被囚禁了一樣。現在她知道,他不像表麵那樣強大。他有軟弱的地方,而這軟弱的地方也是他可怕的地方。她不知如何能安慰他。她隻能讓他進入她。好像她的身體是他惟一安全的地方,好像那地方可以抵禦恐懼。
“他們在跟蹤我。酒吧門口經常有警察,警察站在那裏,沒人敢來消費了。”
“你別擔心,你隻要好好的,人家不會找你麻煩的。”她勸慰道。
聽了她的話,他生氣了:“我好好的,不是關了八年嗎?”
她就流淚了。這句話是他們關係的全部秘密。這句話像一句咒語一樣,讓她頓時覺得自己成為了一隻羔羊或神的祭品。她隻能把自己交出去。
他終於安靜下來。每次當他發泄過後,他總會有些不安。好像是為了平息這種不安,這個時候他喜歡說話。
“我剛才夢見我又回到了牢裏。”
她淒慘地笑了笑。
“發生了礦難,我被炸死了。粉身碎骨。我真的以為自己死了呢。”
她聽他講過煤礦的事。他們在進入礦井後就要連續工作十多個小時。他們從礦井出來後,天已黑了。因此,除了清晨看到晨光,除了難得的休息日,他們很少看到白天。對他們來說,所有的時光都是黑夜,他們在黑暗中。每天的活兒都是定量的,每人承包著一道工序,每道工序都不能出問題,一出問題,整個小組都要停下來等待。規定的量必須得完成,這樣,工時就要延長,有時候得幹十四五個小時。所以,出問題的人會引起公憤。在裏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極度緊張,他們都相信暴力。也似乎相信隻有暴力才可以解決問題。幾乎誰都明白,隻要出問題就可能被修理,因此裏麵幹活的囚犯都非常認真,也高度緊張。這種高強度的勞作是非常考驗人的體能和意誌的。如果體能不行,就會被修理得很慘。其實每個人都到了體能的極限,撐下去還得靠意誌。那些撐不下去的人甚至想自殺。但在裏麵即使想自殺也是很難的。礦井的安全措施也很差。有坍塌事件,也有瓦斯爆炸事件。有礦難當然會死人。在這個地方即使死了人也似乎沒人來調查。誰也不把勞改犯人當回事,甚至連家人也這樣。即使家人有疑惑,獄方隻要隨便找個死亡的理由就把他們打發過去了……
“你已經出來了。你不會再進去了。”她勸慰道。
“我害怕再進去。”
“在裏麵的時候害怕嗎?”
他點點頭,說:“害怕的時候就想女人,想你。”
此刻,他的臉已變得柔和了,平安了,沒有剛才的凶險。但她清楚,明天,他又會變得驚恐不安。她不知如何讓他擺脫恐懼。他真的很可憐。
“把燈關了吧,我們再睡一覺。”
他害怕黑暗了:“讓燈開著吧。”
他又想起了跟蹤他的人。他問:
“我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
“什麼?”
“也許根本沒人跟蹤我?”
“有可能,也許那隻是你的想象。”
“但願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