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俞智麗終於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她的事情已盡人皆知了,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在機械廠裏,就是清潔工也知道了她的事。西門街道的人當然也會知道。她的家人更應該知道了。她想起來了,她躺在床上的那半月,脾氣很壞,常常發火,不可理喻。她的母親卻並不生氣,隻是在她的房間門口唉聲歎氣。不過,她的母親總是這樣,常常對著她唉聲歎氣,就好像她是他們家的災難。不過現在看起來確實像一個災難。她的嫂嫂一直同她關係不太好,但那段日子卻十分關心她。現在想來,一切明擺著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呢?這種感覺甚至比遭遇強奸還要糟。她本來就是個比較內向的姑娘,這下子,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當然她也不可能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比誰都保守。可以想象,她對人充滿了戒心,表現得謹小慎微起來。她像一隻受驚的鳥,眼神中有一絲警覺。
外部的壓力總要有一個出口的,這個出口就是家人。俞智麗常常在母親麵前失控,隻要母親有一點點不合她的心意,就會大發小姐脾氣。在家裏,俞智麗像一個暴君。比如有一次,俞智麗躺在床上看書,她聽到窗外母親和街坊在聊天。隻要聽到街坊聚在一起閑聊,俞智麗就會感到焦灼。就好像那些影影綽綽的話語比噪音更易致人瘋狂。她不喜歡母親同鄰居混在一起,她希望母親像她一樣與世隔絕。但母親違背她的意願,她長時間地同他們嚼口水。她忍無可忍,衝出去對母親高喊:“媽,你回來。”這句話本身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的聲調,十分刺耳,因此給人凶狠霸道的感覺。這聲調裏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東西,讓鄰居們不解、不滿。鄰居們認為這顯然是針對他們的。鄰居們對母親說,你生了這樣一個女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你總有一天會被她氣死的。鄰居們又說,還是給她找個男人,讓她早點嫁人吧。母親說,出了這樣的事誰還敢要啊。母親隻好灰溜溜地回家。
俞智麗下班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做母親的當然很擔心。母親又不敢貿然開門進去,隻好扒在門縫裏往裏窺探。通常情況下什麼都看不到。有一回,母親發現俞智麗在偷偷地流淚,怕俞智麗有三長兩短,急得不行,不知該不該進去勸勸。這時,俞智麗突然把門拉開了,母親差點摔了個大跟鬥。俞智麗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上吊?我死不了。”
母女間這樣的衝突接連不斷。母親隻好暗自流淚。她盼著俞智麗早點嫁人。有時候,母親會同鄰居講講自己的傷心事,以引起鄰居的同情,而俞智麗最反感的就是母親的這一德性。
自從哥哥結婚以來,嫂子總是和母親吵架。吵架後母親就可憐巴巴和街坊訴苦。母親總是說,活著真是沒意思,她已活膩了,真想一死了之。有一次,母親發現兒子兒媳的房間沒關,替他們關上了。誰知嫂子回來後說,放在床頭櫃裏的錢丟了。母親當然聽得出媳婦話裏的話,她覺得隻能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次母親自殺未遂,被人發現後送進了醫院。母親搶救回來後說,你們為什麼要把我救活,我還是死了好,活著是受罪啊。這之後,母親自殺像是上了癮,她動不動要尋死覓活。可即使母親活得如此不易,俞智麗也還要同母親發泄。
母親自殺都是針對兒媳婦的,俞智麗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母親在同俞智麗激烈爭吵後,上吊自殺了。這次沒有任何人發現。當俞智麗聽到這一消息,驚呆了。這樣的事臨到誰身上都會產生深深的不安。她的思維都凝固了。她甚至想不起這次導致母親死亡的爭吵的起因是什麼,她倆吵得太多了,一丁點事都可以吵上半天。俞智麗真是擔當不起害死母親的罪名。她替自己辯解,母親自殺可能另有原因。但她說服不了自己。雖然母親一直有死的欲望,但這改變不了自己害死母親的事實。人們也認為是俞智麗害死了母親。當俞智麗麵對母親的屍體時,她內心的愧疚和自責完全把她擊垮了。她連哭都不能,就好像哭也變成了一種罪過。她一下子變得十分消瘦,雙眼深陷,頭發蓬亂,雙手顫抖。她感到整個身子發緊,發不出任何聲音。整個葬禮過程中,她都沒有哭。她能感受到來自哥哥、嫂子,來自鄰居、親戚們的無聲的譴責。她是在葬禮結束後突然放聲大哭的。那時候,哥哥、嫂子及親戚們都不哭了,他們的臉上剛顯現一絲辦完事情後的輕鬆,俞智麗突然的哭泣讓他們吃驚,但他們對此很木然,沒有人出來勸慰俞智麗。俞智麗越哭越厲害。好像哭這種東西正像病菌一樣在她的體內發酵、擴散,根本沒有一種藥去扼製它。好像是哭泣喚醒了她的情感,她的身心開始尖銳地疼痛。這種疼痛感越來越強烈,疼痛這會兒是她身體長出的惟一的東西,並且它可以像植物一樣不斷成長。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從此將背負害死母親的罪名。即使她現在如此可憐,還是得接受他們無聲的審判。她想,也許她這輩子都將被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