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勒漠的懷抱
我曾經愛上過一個叫巴騰的老人,巴騰看上去很老,老得象一隻布滿皺紋的地瓜一樣坐在草原深處的蒙古包邊打瞌睡,圖勒漠的草原已經沒有幾根草了,在別的牧民都遷徙走了之後,巴騰卻依然在這縱深的草原裏象生根的刺槐一樣盤亙不動。他的眼睛裏長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脈絡,這充滿眼球的血絲網羅了整個草原,巴騰便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忘記了漸漸侵襲而來的黃色煙塵將把他吞沒。
我站在這片叫做圖勒漠的草原上是為了實現我的一次承諾,我要和艾凱結婚了,我說艾凱讓我再去一次草原吧,結婚以後我就再也不會獨自出行了。艾凱是一個通情達理的男人,他同意我一個人去草原,他說他有一個老戰友是內蒙古人,他可以一路照顧我,然後他給那個叫李海的戰友寫了封信,於是,我便站在了圖勒漠那遼闊荒蕪而一覽無餘的土地上了。
我決定要在圖勒漠多住幾天並不是因為那裏的草原很綠,也不是那裏的藍天有多麼高,在李海把他那輛顛簸了一整天的破舊的吉普車嘎然停在巴騰的蒙古包前時,我聽到了一聲蒼涼而綿長的鳴叫,那聲音直指長空,呼嘯著穿越了綿羊般的雲層,隨後在我的耳際消散了。我裸露的手臂上的皮膚頓時繃得緊緊的,我感到我的發稍處伸展出一絲崇敬,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欲念,讓我站在寬大得與天空接壤的土地上環抱住自己的肩膀,在這樣遼闊而沒有邊際的地方,我隻有擁抱住自己才不至於有感到被大地拋棄的錯覺。
然後,我看見了巴騰,他正盤腿坐在他的蒙古包前,他的麵容蒼老得象一隻斑駁的脫水土豆,他咖啡色袍子裏的身體象一堆頑固的石塊一樣堆積在地麵上,他正仰著他的頭顱張著嘴巴,那一聲長嘯就是從他的嘴裏發出的。在他的身旁,一隻瘦骨嶙峋的駱駝正以穩健沉著的節奏咀嚼著反臼而出的食物。他們的表情是一樣的,巴騰和駱駝,他們在那一頂白色的蒙古包前象兩尊停滯不動的雕像,茫然地仰看天空,那一線凝固的眼神裏飽含了亙古的蒼涼。
李海站在吉普車門前指著巴騰說:巴騰和格拉都老了,他們,還有他們的羊群是圖勒漠僅有的活物了。李海的聲音很輕,可是那頭叫格拉的駱駝卻把它仰望天空的頭轉了過來,然後停止了咀嚼,發出兩聲粗重的響鼻,看著李海和我還有我們的草綠色吉普車。
巴騰還是仰望著天空,他並不和他的駱駝一樣轉頭看我們,他就那樣保持一個姿勢坐著,幾分鍾後便唱出一個長音,和我剛下車時聽到的一樣,令我產生強烈而悚然的敬意。
我輕輕地走到巴騰和格拉麵前,蹲在離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其實我並不需要放輕我的腳步,在這樣遼闊的地方,我的腳步聲與草原的天籟融渾在了一起。我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蹲著,很久,直到我聽到天空中似乎飛過一隻蒼鷹,它撲打著翅膀呼嘯而過,撒下一波傲然的腥味。然後,巴騰終於垂下頭,用他那緩慢而洪亮的聲音說:歡迎你,遠方來的姑娘!
我終於看清楚了巴騰的麵龐,那是一張象草原般遼闊的臉,他的臉上並沒有堅毅而突出的骨骼,可是卻綿延縱橫,他的那雙眼睛在他平鋪直敘的臉上象兩盞銳利的燈,於是他的臉便在充滿了寬仁的後麵透露出隱約的犀利來。盡管那張臉龐上已經布滿皺紋,可是這猶如長久的曆史中走來的化石,古老而充滿了遠離塵世的魅力。
李海在離開圖勒漠之前把我交給了巴騰,他說露露你要我什麼時候來接你?我看著巴騰頭也不回地說:越久越好,再見,李海。然後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巴騰的麵前,聽著他寬闊的嘴巴裏繼續流出來長嘯的歌聲。
李海的吉普車象一頭綠色的騾子顛簸著遠去了,車屁股後卷起的黃色塵埃讓我產生些許悲傷,我想象著巴騰和格拉被快速席卷而來的沙漠吞沒時的眼神,猶如他們看著天空充滿了蒼涼期盼的眼神。可是他們還是在圖勒漠裏居住著,不肯離開。而我,正是因為圖勒漠的綠色即將被淹沒而決定在這裏陪伴著巴騰和格拉居住幾天。
在我離開家的時候艾凱對我說:別玩瘋了忘記回家,我們的婚期定在元旦,立冬前你一定要回來,記住了嗎?
在我到達圖勒漠之後我便把我的手機關掉了,艾凱要找我隻能和李海聯係,可是李海把我交給巴騰之後便開著他那輛吉普車走了。我象一隻掙脫了管束的鳥一樣自由自在,我在沉默寡言卻有著寬宏歌聲的巴騰的蒙古包裏住了下來。
在漆黑如墨的圖勒漠夜晚我睡得極其香甜,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蒙古包裏已經透進了乳白的晨光。我看到我的地鋪邊上擺著一件紫紅的長袍,巴騰不在蒙古包裏。我坐起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鼻腔裏頓時充滿了新鮮的奶茶香。
想起來了,昨夜巴騰為我的到來準備了一缽子的馬奶子酒,他喝了很多,我也喝了很多,我記得他在圖勒漠寂靜的夜晚邊喝酒邊唱歌,一直到深夜。他一直用蒙語唱著,與白天的仰天長嘯截然不同的是,夜晚,巴騰的歌聲充滿了婉轉的柔情。我不懂他在唱什麼,可是我卻聽到了一種懷念,他並不與我有任何對話,可是他卻擎舉著盛滿耶蘇克酒的大碗一邊唱歌一邊自己飲盡了第一盞酒,然後,我便在他不斷的敬奉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這種叫“耶蘇克”的馬奶子酒有點酸,可是這充滿烈性的酸味讓我大為開懷,於是我也和著巴騰的歌聲一起唱起來。唱著歌的巴騰沒有了蒼老,眼睛也沒有了白天的渾濁,夜晚讓巴騰的眼睛變清亮了。我聽不懂巴騰的歌詞,我卻感覺到他曲調裏的哀歎,因此我也唱著:美麗的夜色多麼沉靜,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親愛的騎士啊你在哪裏?讓我獨自等待在這裏你一去不回……
後來我便醉倒在了巴騰散發著熱烘烘的馬糞香味的蒙古包裏。
我穿著巴騰放在我地鋪邊的長袍走出蒙古包的時候,看到巴騰正騎在他的駱駝格拉身上趕著一群白色的羊。草原並不是蒼茂的綠色,已經進入秋天,秋草頂出地麵上沉積著的厚厚的沙土,顯得柔弱無力,遠處的沙丘在朝陽的暉映下圍了一圈金色的邊,太陽懸掛在天盡頭,四散而下的光芒裏,巴騰在格拉高聳的駝峰中穩坐如石。他們如一副剪影般緩慢移動著,巴騰手裏的鞭子揚起又落下,羊群發出咩咩的叫聲,此起彼伏。我伸出手向著巴騰揮了揮,然後,我看見巴騰雙腿一夾,格拉就向著我站立的方向奔跑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