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夕風垂著右手隻用左手拉住繩索正低頭望我,看模樣她方才大概試過想拉住我,隻是根本夠不到。幸虧她沒有夠到,以她的力量拉不住急速下落的人,隻怕反而會連自己也一起帶下去。
仰麵已能望見崖頂向天引頸的龍首,腳下卻是雲霧深淵,若想退回去幾乎是不可能。所以我立刻抬頭向他們喊:“別低頭看,先爬上去。”
事出突然,我連膽怯也早顧不上了,隻想著這樣的繩索斷裂恐怕不是意外,多在這絕壁上耽擱一刻就要多一分危險,與其這樣,不如他們先上去,重新整理過藤條再來拉我。
但我卻看見他們倆延原路慢慢向我靠攏。他們將三根藤繩拴作一股,拉住我一起往上爬。這樣一來速度不得不放得緩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整個過程中誰也沒說話,耳畔隻餘風聲呼嘯。
待到我們這樣互相拉扯攙扶著爬上崖頂,早已連日落也看不到了。我一直很清晰地記得,那天夜裏月光很淡,隻剩下又彎又細的一抹,於是,滿目繁星璀璨。
終於踏上實地我才開始覺出後怕。身上、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被鋒利山石劃出的血口,一旦精神放鬆,便開始覺得疼痛,我手腳發軟地有些站不起來,隻好癱坐在地上。
朝雲卻忽然狠狠踹了我一腳。“我真想把你踹下去算了!”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仿佛連頭發也要豎起來。
我抬頭看著他,就好像從前磕著碰著哪兒了時一樣,沒得哭,一麵疼,一麵反而笑得停不住。
夕風把我們倆拉到一處,三個人幾乎擠成了一團。“咱們三個要永遠這樣在一起,不論有什麼說法都要在一起,誰也不能丟下誰。”星光輝映著她的眸光,燁燁如有火苗跳動。她像是要盟誓一般,將我們的手握在一處,嗓音溫暖又堅定。
那天我們用帶上崖去的火折子與幹柴點了篝火,坐在星穹下烤幹糧,興歌舞劍。臨出發前,朝雲本不許我們多帶東西,免得累贅誤事,誰知夕風還是偷偷在背囊裏塞了一隻洗剝幹淨的野兔,早用鹽巴醃好的,上火一烤,外焦裏嫩,香味兒能飄到崖下穀底去。
到子夜時,已十分冷了,山頂上的夜風很涼,我們三個擠著火抱成團睡了一晚,直到次日清晨,我在夕風欣喜的驚歎與歡呼聲中醒來,睜眼,正看見那輪紅日猛一掙躍出天際,天地仿佛在刹那由透明的青藍變成了溫暖的金紅,遠山連綿如海,我甚至覺得,我望見了神都宏偉殿宇上騰飛盤旋的天龍。還有長天雲破下的晨鍾清鳴,在心胸裏激蕩得愈發悠遠,震撼已極。那種感覺,就仿佛馭龍翱翔,哪怕下一刻真會墜落,摔得粉身碎骨,雖九死其猶未悔。
然而,當我們從山崖上爬下去,還正滿心歡喜自得之時,卻看見傅昶負手等候的身影。“你們三個真出息呀,我看可以直接送你們回去算了,省得再鬧出點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來我真沒辦法交代。”他好像十分生氣,極認真地板著臉,但眼裏卻又含著笑。
我笑著對他說:“老師,下次我們一定先告訴您。”
“你小子還敢有下次!”他毫不客氣地劈手給了我一拳,罵著,自己卻先氣得又笑了起來。
可他堅持要讓夕風下山去。他說夕風畢竟是個小姑娘,不能這麼長久在山野裏晃下去,叫爺娘擔心。
當他提起爺娘的時候,我看見夕風眼中瞬間有淩厲的嘲弄閃過。
“唷,原來我是有爺娘的人。” 她仰麵盯住傅昶,唇角揚起似有冷笑浸染。
“阿夕……”朝雲頗為不安地喚了一聲,拉住妹妹的胳膊。她卻固執地將臉別過去,神情半點也不似個孩子。“哥哥在哪裏,我就要在哪裏。”她說什麼也不走。
我對傅昶說:“讓她留下罷。”傅昶仍沒有答應。
於是我便悄悄將夕風引回山莊去,當著所有人的麵說:“這是朝雲的妹妹,從今往後她要留下,和大家一起。”
我知道,隻有這樣才能逼傅昶就範。他有顧忌,輕易不願損傷我在那群孩子麵前的威信。這話我已說了,他不好再公然反駁。
果然傅昶沒有再趕夕風走。
那天夜裏,待大家都睡去之後,我去尋傅昶,他也正等我。雖說是我脅迫於他,但這件事總也該有個交代。
傅昶對我說:“你既然做主要將她留下,想來應該考慮過了,你要擔待這個責任。”
他說的一點也不錯。我們在山中整日學的是飛簷走壁格鬥擒拿,真刀實劍半點也不含糊,這樣的日子對一個小姑娘而言未免太過嚴苛。何況,如今山中並不太平。我檢查過那根藤條,斷口處有被火燒過的痕跡,做得很是精細,手腳幹淨利落,除非細看,否則輕易不能察覺。我幾乎可以斷定,那是衝我來的。留下夕風,或許會牽累她遭遇艱險。
但我那時自信極了,以為我定能護她周全,再不會有任何差池。
我對傅昶說:“她在我在,她若出事,我情願以命相抵。”
傅昶隻是微笑:“好,你可要記得,這是你說出口的話。”
那之後,我帶著所有人又去爬了一次升龍崖。
在旭日東升之時,我燒了一根斷裂的藤條。我對他們說:“摔下去不過是一條命,沒什麼稀罕的。但若是跟我一起往上走,總有一日,我要帶大家去更高的地方,看更壯美的日出。”
所有人都望著我,屏息凝神,唯有風聲呼喝。
後來,夕風曾對我說:“你當時自信勃勃地站在最高處,身後就是長天白雲,連著你的輪廓一起,給陽光映成了耀眼的金色,那樣的笑容,讓我看見了未來。”
我說:“所以,你們要和我一起來。那未來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們的。”
她微笑著看我,良久,安靜地抱住我肩膀。“阿赫呀……”她柔聲喚,“我真希望你永遠都是這副模樣,驕傲又純善,機敏又赤誠。”
我問她:“你不信我可以做到麼?”
“不。我隻是……不想見你難過。”她在搖頭時垂下眼去,良久沉默過後,隻餘輕緩歎息。
朝雲那時曾怨怪我為何不將藤條被燒之事追查清楚,揪出那凶手以絕後患。我和朝雲大吵了一架,算起來,那是我們第一次發生如此激烈的爭執。他詰問我:“你想一想,若是你這一回沒能攀住那塊山石,又或者拿到這條藤繩的不是你而是阿夕……僥幸逃過一劫,誰能保證沒有下次?”
我說:“揪出一個人來又能如何?無非殺一儆百,反而寒了人心。若不能以德服人,隻一味強壓,終究難以長久。”
朝雲默然良久,悶聲氣道:“算了,這樣的心情你又怎可能理解。原本想的就不是一回事了。”然後,他一整日沒有理我。
於是我又去找他道歉,說我知道他是在替我擔憂。我問他:“你和夕風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他怔了好一會兒,反問:“為何這樣說?”
那一刻,我看見他眼底閃爍的光芒,鋒利又冰冷。仿佛冥冥中自有預感,我忽然感覺到危險的氣息,就好像那時夕風的陡然尖刻。
我說:“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我隻是覺得……你們不一樣。”
朝雲遲遲沉默,臨到末了,頗惆悵地歎道:“別問了,你不會想知道的。”那種無奈讓我莫名緊張。
直到母親忽然來山中看我。
五年了,我終於又見到母親,她在傅昶的安排下,在山穀坪地上搭起的小閣中等我。
夕風一路都默默地跟著我,我發現了,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母親也發現了她,於是喚她到近前來,她卻隻是固執地站在門外,一隻手藏在身後,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
“我隻是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如是輕語。
“那你現在見到了,我和你想得一樣麼?”母親如是應她。母親的嗓音也緊繃著,我甚至聽出了細微的顫抖。
但夕風卻忽然轉身跑遠了。
“阿赫……”母親有些為難地笑起來,拉住我喚我的乳名,喃喃地仿佛想要向我解釋,“其實你阿爺他——”
“阿娘,別說了,我不問這個。”我打斷她,努力抱住她的肩膀。母親的身子本就細瘦,她好似很無助地倚著我,瞬間讓我難過得不能呼吸。從我記事起,母親一直是溫暖又雍容的女子,我從沒有見過她這樣。
但母親卻反將我抱住。“不,阿娘很幸福。阿娘有你呀。”她摟著我,望住我的眼睛低聲叮囑,“不要怪你阿爺。他賜予你生命、教養你成人,這是他對你最大的恩情。你要感恩盡孝。”
我隻能點頭,唯恐再給她多添心憂。
母親這一次上山來,是父親讓她將夕風領回家去。
我對母親說:“讓她留下罷,我們三個說好了,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絕不分開的。”
母親問我:“你們三個在一起開心麼?”
我忽然覺得心口一熱,張口竟覺得有些哽咽。
母親卻微笑著撫摸我臉頰:“隻要你開心,阿娘就答應你。”
母親離開後,我在山中尋到夕風,她正坐在一片碎山石中,仿佛哭過了一般,雙眼紅腫。朝雲正守著她,看見我來,眼中閃過一絲猶豫。
我默默走上前去,瞬息無措,不知該如何開口。
夕風卻轉過身來。她望著我,雙眼濕潤,仿佛還有淚光閃動。她問:“你還願意讓我們留下麼?”
“傻話,咱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呀。”我雙手拉住她和朝雲。
她看著我又掉了眼淚,一麵哭,一麵卻破涕笑起來,她反握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不許笑話我沒出息!”她的手細軟又溫暖,那樣的觸感忽然讓我覺得安心而又任重道遠。
那一次,母親沒有帶夕風走。我不知母親回去是如何與父親說的,隻知那以後父親再沒有要什麼人來接走夕風,傅昶也再不曾提起過。
然而,後來我才發現,或許是我錯了,我應該讓她走的。
十三歲的時候,傅昶說隻要通過最後一場考試,我們便可以下山了。
那時我們已在山中呆了八年,猛聽說可以下山,瞬間覺得有些茫然,但很快就被興奮淹沒了。所有人都很歡欣,互相說著下山之後的設想。
可我不知緣何覺得有些不踏實。山中八年,每日都在磨練,不止是艱辛,臨到末了,忽然如此輕描淡寫,怎能不讓人心生疑惑。
於是我便單獨去找了傅昶。
我問他:“這最後一場考試,究竟要考什麼?”
傅昶平靜地看著我,說:“其實很簡單,隻是要在岩洞裏找一樣東西,找到的就可以下山去。”
“沒找到的呢?”我問。
傅昶沉默良久,歎道:“小公子,我不能再與你多說了。”
八年來,他又一次稱我作“公子”。
我忽然心中一陣寒瑟。我問:“每個人都要去麼?”
他答:“是。”
“夕風和朝雲也要?”我又問了一遍。
傅昶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你要怎麼服眾,公子?”
我一時語塞。
他卻忽然笑起來,哂意寒涼。他對我說:“如果你有辦法,我也不想他們倆去。”說著,他轉身鑽入深山密林之中,像一隻潛行的黑豹般,轉瞬已尋不見蹤跡。
考試那日清晨,我尋了些蒙汗藥下在糕點裏拿給朝雲和夕風吃,然後把他們關了起來。雖然我用了這樣笨拙的辦法,但他們好像完全不曾想過要懷疑我,很輕易地倒下了。
我一個人去到考試的岩洞前,不少人都跑來問我:“朝雲和夕風呢?”
我說:“我不知道,我也沒找到他們倆。”
傅昶在一旁看著我,眸色憂喜不明。
臨出發前,我們每人喝了一碗踐行茶。傅昶說我們還都是小鬼,不給酒喝。他看著我們走到洞口,忽然出聲喚道:“你們要齊心,隻要齊心就沒什麼邁不過去的檻。”
我扭頭看著他的身影在緩緩閉闔的石門那一端直到消失,竟覺得,他望住我們的眼神,就像一個要送兒子上戰場的父親。
洞中驟然黑暗,隻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輕響。
我取出火折子,點燃一支火把,頓時驚歎。
我們從不知道山中還有這樣的岩洞,如此幽深蜿蜒,環環相套,層層推進,一望不見盡頭。
正麵前的碩大石屏頂端伸出一雙支架,上頭托著一卷羊皮,封得嚴密,想來該是考題。
我將之取下拆開來,一看,不禁默然。
羊皮上寫著:
洞中有桃木匣一隻,內置蠟丸一枚,丸內有金色解藥一粒,得之者可以活命。
除此以外,再沒有其它。
我把這句話念出來,洞內頓時戚寂。
忽然,有絲絲聲響起,灰白煙氣從四麵石壁的縫隙裏噴出,瞬間將我們團團籠罩。
“是毒煙!”有人驚語。
煙裏有毒,解藥隻有一枚,誰找到了誰就能活命。按這個說法,我們這三十餘人中,隻有一個能夠活著走出去。
這最後的考試,原來是一場生死決。
洞中陡然大亂。在一番哭喊之後,求生的本能讓他們開始互相推擠奔逃,誰都想先一步找到那粒活命的解藥。那是唯一的一線生機。
我呼喊著試圖讓他們鎮定下來,但基本是徒勞,濃煙散去時,人也已幾乎跑完了,連我自己在內隻餘下三人還站在原地。一個是阿酬,另一個叫小貴,是年紀最小的一個,比我還小上半歲,已經癱在地上嚇得不敢動彈。
我看了看他們,用盡量平靜地嗓音問:“還記得老師最後和咱們說的話麼?”
小貴坐在地上,仰麵看著我,眼中的恐懼還在濕潤閃動,完全不能回話。我把他拉起來,他就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一樣,垂著手掛在我胳膊上。我拉住他和阿酬,又說:“咱們要齊心,一定有辦法闖過去。”
阿酬悶了半晌,忽然一拳狠狠甩在一旁石壁上,咬牙恨道:“死馬當活馬醫唄!”
那是我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慘烈的戰場,從那以後,我徹底知道人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
岩洞裏有許多桃木匣,許多都是空的,想來是故意為了擾亂視聽。但偏就有人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空匣子鬥得你死我活,連在出殺手前先打開匣子看一看都做不到。
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他們互相爭鬥、廝殺,毫不猶豫地把刀插進昔日手足的胸膛,而軟了手腕和心腸揮不出那一刀的,就隻能遍體鱗傷。
他們甚至完全不聽勸阻,活像毫無理智的野獸。
不斷有人在眼前倒下,血肉模糊。我一路上又拉住幾個,都是從刀口下救回來的。小貴一直緊緊拽著我的胳膊,我能察覺他顫抖得厲害,甚至可以聽見他壓抑的哭聲。可我不敢回頭去看。我那時心裏也完全沒底,隻是覺得不能停下,如若停下那邊真的隻有死路一條。
我對他們說:“別搶解藥了,咱們一起找出口,先從這裏出去,找到老師,再做打算。咱們可以去找醫師,可以采山中草藥,可以運功療毒,路不是隻有一條道走到黑的。”
有人問我:“但咱們可以熬到那時侯麼?”
這問題其實很絕望,連聲音也透著淒寒。
我說:“如果你認為你可以殺掉所有要和你搶那一粒解藥的人,然後,獨自活著走出去,你可以去,我不會攔你。但我卻想要大家一起活著!”
那之後,再沒有人回頭。
岩洞裏的血腥氣已濃得令人窒息,甚至將風訊也掩蓋得難以辨認。我們隻能依靠空氣與石壁的溫度勉強辨別方向。到後來,火把燒完了,火折子也沒有了,洞中卻反而越來越黑,幾乎不能視物,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人越來越疲乏,向前的腳步越來越沉,不知何時起我開始覺得腑髒疼痛,起初隻是輕微的痙攣,時有時無的抽痛,漸漸演變成了灼燒一般的痛感。我開始渾身出冷汗,幾乎邁不動步子,但我不敢泄露出半點異常,唯恐這好不容易聚起的最後幾個人又會散掉。
最先哭出聲來的是小貴。他跪在地上,按著心口掉眼淚,哭著說他覺得很疼,再也走不下去了。
他這一哭,就好像原本已經繃緊到極限的布料忽然撕裂了一道傷口,頓時徹底碎成兩段。幾個人都站下來,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又有人低頭咬著嘴唇開始抽泣。看情形,大家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我忍痛催他們:“別停下來,這兒的空氣不是比之前好多了麼,我已經感覺到有風吹過來了,再堅持一會兒就能出去了。”
四下裏都很安靜,連那些方才還十分刺耳的廝殺聲也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人回應我。
良久沉默之後,阿酬先出聲問我:“你真的……有把握嗎……?”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有人要做這種毫無建設性的質疑。我忽然覺得很憤怒,盯住他咬牙道:“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