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無情有情(1 / 3)

她在那個熏風微醉的炎炎夏日裏初次與他相見。

她是阿詠,謝氏長房唯一的嫡女。

他是父親給她請來的先生,任修,任子安。

那一年,她七歲,他二十。

她從父親身後探出腦袋來,嬌聲問道:“阿爺,為什麼先生沒有白花花的大胡子呀?”

他一怔,旋即笑起來,蹲下身去平視著她的眼睛,一隻手微握在頜下,溫柔笑道:“等先生長出白花花的大胡子時,小娘子已經是漂亮的鳳凰了。鳳凰在天上飛,不需要先生教。”

她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盯著他,甜甜笑道:“先生的意思難道是說,我現在還不夠漂亮,不是鳳凰嗎?”她笑起來有一雙好看的酒窩,閃爍的眸子好似耀眼的黑瑪瑙。

這是一個七歲小姑娘的下馬威,給初執教鞭的先生。

他尷尬了好一會兒,繳械投降般攤開雙手,無奈笑道:“小娘子現在漂亮,日後會更加漂亮。”

然而他卻不知,正是這樣溫和寬容的微笑,多年之後,卻成了她心底亙古的傷口。

或許,一切隻是湊巧。隻是,那樣的時候,那樣的人,在小姑娘繽紛斑斕的夢幻裏,機緣巧合成了,注定遺失的美好。

他並不是怎樣出挑的男子,其貌不揚,更比不得他兩個師兄,一個高才傲世,一個妙算神機。他顯得如此平庸,沒有身家背景,屢第不中,便是這謝公府上教書匠的位置,也要仰掌大師兄那曾是公主的妻子一紙薦書。甚至常常,連他自己也真要以為自己隻是一塊熟銅,永遠不會發出耀眼的光芒。

但卻是那小小的女學生,總讓他詫異驚奇。

她不像別的姑娘矜持羞怯,她膽大的無所畏懼。

他教關雎,她便問他:“先生可有淑女好逑?”

他自然並無家室。

於是她便笑他:“哦——莫非先生不是君子麼?”

他教離騷,她便問他:“野草為佩,申椒為林,風雅是風雅,隻是這味道會不會太——”她拖長了音望著他,欣賞他窘迫的神情,捧著臉甜甜地笑。

非但如此,她使出各種光怪陸離的招數,儼然天底下最頑劣的孩童。

曾有一次他真的著惱,拿了戒尺要打她手心。

她這才有些慌了,終於知道學生是不能夠肆意戲耍先生的。但她咬著嘴唇伸出手去,閉上眼,小臉繃得緊緊,不討一句饒。

那隻小手粉嫩粉嫩,便像是夏日出露的新藕。

他看著她,直到舉著戒尺的手也酸痛,終於無奈悶歎一聲,隻輕輕刮了一下。

這樣一個爛漫又倔強的少女,他怎麼舍得責打。

但她卻聰明地知道要乖了,她捧著井水浸過的提子向他賠罪,搖著他的胳膊低聲軟語:“先生別生氣,阿詠知道錯了。”

她如此伶俐又乖巧,令人不忍苛責。

他唯有歎息:“你這麼樣的性子,若是早生百年,怕又是一等的人物。”

“我生在現在不好麼?”她歪著腦袋問他。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叫他如何解釋?

如今早已不是從前,比不得開元鼎盛的繁華風流。今上癡於問道,權臣把弄朝綱,莫說他這樣的寒門子弟空有心力全無門路,便是大師兄那樣稀世罕俗的大才,若非有公主知遇,怕也早已死了。

懷才多舛,這樣的世道,不是純善之人的天下。

可她還是個孩子,他沒法對她說。他隻有搖頭苦笑。

她看著他,眨了眨眼,沒有再說話。

但她卻去找了父親。

“阿爺給先生謀個官做罷。”她如是對父親言道,“我看先生比平日裏來拜訪阿爺的那些人都行呢。”

她這樣小小的一個人兒,叉腰站在那裏,雙環采衣,卻神氣得像個臨凡降旨的小仙女。

父親笑她:“你懂什麼。”

她噘嘴道:“我當然懂了。那可是我的先生。”她氣鼓鼓地,不理人了。

後來,當他得知這樣一段前塵,一時感慨得心下滾燙。

那樣連自己也要懷疑自己的灰暗歲月,卻有這樣一束溫暖柔光向他投來,對他說,你比他們都行的。

三年後再開科,他又去考了。外有謝相作保,內有德妃相助,他一帆風順,金榜題名,終入仕途。

他倚靠謝氏博得功名,謝氏也不過圖謀培植勢力多樹黨羽,這樣利益互博的事,他心知肚明。

或許,隻有她,他教授三載的學生,才是赤子熱誠。

他不知她那些孩子氣的話語在謝相那兒究竟起了多少分量,但在他心裏,重有千斤。

他在朝堂上兢兢業業,想經營一番抱負。但他似乎生來便是個文人而非政客,他的政見無人樂聞,他的才氣卻聲名遠播。京都紙貴,一字千金,任子安任大學士的詩書詞賦人人趨之若鶩,一時他成了貴胄名流也爭相結交的清流才子。

他是一麵旗,安撫寒門學子、籠絡文人之心的旗,沒有別的。

是天生宿命也好,有心栽培也罷,他都不願再探究。他抗爭過,到頭來不過是又一次被現實壓彎敲碎。他心灰意懶了,閑閑的做個隻作文章的學士,再不管其它。

謝相是他的恩師,謝家小娘子是他的學生,他是謝公府上的常客。

三五載光景,他暴風驟雨又風平浪靜,她的生活卻像是靜止的,琴棋書畫,大家閨秀。

變了的,隻是她容貌。

她像一株勃發的芍藥,日益妍麗。

她在花園裏蕩起高高的秋千,衣裙飛揚,看見他和父親走近,便歡快地跳下來,燕兒般飛上前,然後,撒嬌從父親麵前將他拉走。

“先生入了朝堂就忘了阿詠,不常來看了。”她常嘟起嘴抱怨。

其實他分明是常去的,隻是她每每地都要這樣埋怨。

他溫和笑應:“小娘子長大了,不需要先生教了。”

她便盯著他瞧,一雙黑瑪瑙光華灼灼,末了,頗少年老成地歎息:“那你也可以常來看看我麼。不教書,隨便聊聊也好啊。你看你——”她忽然伸出手指,在他雙眼前畫兩個圈,“你可知道你眼睛裏寫著兩個什麼字?”

他怔了怔,問她。

她就手蘸著墨汁,在他麵頰上寫,念著:“一個是‘鬱’,一個是‘悶’呀!”

這樣全無禮法的作為……好歹他也是在朝命官,是教習她數載的先生。他給她驚住了,半晌呆愣,回神時,她卻已躲去了屏風後頭,隻探出腦袋來望著他,巧笑吟吟,便像是他們初遇那一刻。

端茶的丫鬟進來瞧見,掩麵笑著去打水。

他窘得麵紅耳赤,卻在掬水時惆悵長歎。原來他的鬱鬱寡歡,直白至此。

她將他拉進院裏,趴在池塘邊逗弄紅鯉,指著塘裏魚兒問他:“先生說,這魚兒可歡樂麼?”

他靜一瞬歎息:“我非魚,不知魚之樂。”

“不對。先生一定在想,被困淺池,何樂之有。”她搖頭道,抬起眼望著他,一雙墨瞳剪水:“先生心有憂慮,故而見之以為不樂。但我卻隻見遊魚自在,其樂從容。這池中水是活的,若不快活,大可遊去,但既然留下,那便要快快活活地留下。”她唇邊淡淡一抹笑,宛若出露新荷。

他心頭一震,半晌不能言語。他竟被她開導了。被他這年少的女學生。

她卻忽然捧起一汪清水向他身上灑去。她咯咯地笑:“先生快別皺著眉拚命想啦!你看你這神情,倒像是被阿虎附體了呢!”

阿虎是謝公府裏那隻虎斑貓兒。眉心上一條棕色扭紋,一眼瞧去,整日介都在沉思。

他被她澆得從頭濕涼到腳,卻由不得,會心笑了。

這可愛的姑娘,這樣討人喜歡。

她會拉他出去遊玩。

王公之女養在深閨,出門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但她耍起賴來簡直是天生的小魔星。“反正明日我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我在地安門外的鍾鼓樓下頭等你到正午,你不來我就自己出去逛。”她掛在秋千上打著兩條腿,鼓著腮,揚著眉,儼然威脅又挑釁。

他哭笑不得隻有苦笑。

這個丫頭天不怕地不怕毫無畏懼之心,她是說得出做得出的主。但他怎能讓她一個不涉凡世的小姑娘自己出去亂闖?或許他該告訴恩相。

但她一眼看穿了他。“先生要是膽敢去找阿爺告狀,我就——”她轉著腰上玉佩,笑眯眯地。

“你就怎樣?”他頗為無奈。

她卻詭秘一笑:“不告訴你。反正想怎樣就怎樣咯!”

他徹底啞口無言。

於是他每每地敗給了她,淪為同謀共犯。

她拉著他四處去轉,京都的裏坊膩了又要郊外的山水。

她喜歡碧山裏的山澗淙淙,站在翠華峰上遠眺,可以看見銀光萬丈的太白山。

“今日我才知道,紉秋蘭,佩蕙芷,不是風雅,是自然。”她閉目深深吸氣,脫了鞋襪,把腳放進山泉水裏。泉水微涼,顆顆光潤的鵝卵石,踩起來酥酥麻麻。

山泉性涼。他想把她拎出來,偏又踟躕非禮勿視。少女跣足,那一雙瑩潤潔白,豈是能夠隨便予外人看去的?

她將他尷尬看在眼裏,狡黠起來存心作弄。“大好的清泉,便要洗洗才叫痛快呢。”說著,她便動手要解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