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戒詩(3 / 3)

、幸好這位皇帝,不是絕對的昏君,還算明白事理,沒有被他們這分捍衛的忠心所感動,而且,他也不像時下一些人好自我對號入座。他認為蘇軾盡管寫了龍,這龍也不是他。諸葛亮還叫臥龍呢?那又怎麼理解?

最後,到底把蘇軾關在大獄裏四個多月,才作出謫配黃州的決定,這一點,還真是虧了宋神宗的理智。其實仁宗的皇後去世時,國喪是要大赦的,但是這幫小人生怕蘇軾在赦宥之列,還在和皇帝爭,非說蘇軾有反心,不但要殺他,甚至連司馬光、範鎮等反對新政的人,都開在建議要斬首的名單裏。由此可以看到一心要整人的人,具有那種冥頑不化,不把人整倒整死,不肯罷手的堅決性。如果,對這些人抱有任何幻想,以為他們會在變化了的形勢下麵,而有所悔悟,那就太天真了。所以,大家才勸他戒詩,免得這些人找他的麻煩。有的人,勸他戒詩的同時,還向他討詩,也真是讓他哭笑不得。他在給《廣西憲曹司勳書》裏寫過:“公勸某不作詩,又卻索近作。閑中習氣,不免有一二,然未嚐傳出也。今錄三首奉呈,看畢便毀之,切祝千萬。”便可知道,讓詩人戒詩,無異於要他放棄生命一樣。

他不是不想戒詩,也不是不知道別人想在詩裏抓他的辮子,但他甚至關在大獄裏,詩興也是關不住的。“惡衣惡食詩更好,恰似霜鬆囀春鳥。”他給他弟弟寫詩,由想到了死而寫出了深厚的兄弟之情。“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筆鋒一轉,詩人仍舊寫出了“百年未滿先償債”,“魂飛湯火命如雞”的滿腔悲憤,看來詩人不但戒不住,而且還是忍不住而非爆發不可的。

關了幾個月的大獄,這位大師釋放了,步履踉蹌地走在汴京街頭。“出門便旋風吹麵,走馬聯翩鵲鬧人。”有了一份自由,那詩情更是湧溢而來。尤其一杯酒握在手裏,“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這時候,什麼戒詩,什麼詩戒,全不在話下了。於是他揮毫疾書出來:“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鬥少年雞。”這首詩,可見詩人的“毛病”全部都犯了。如果,落在那班文化宵小手裏,不又是口實麼?這大概就是詩人的天性難易的率真了吧?

他到底也沒戒成詩,但他吃詩的苦頭,卻不僅僅是這一次。公元1086年,哲宗繼位,他重新起複,但他仍舊為他寫的詩,倒了一次大黴。他忘了,天才是不大見容於小人的,尤其文化界,是小人很容易孳生的地方。小人一多,就要作耗了。舊時如此,現時不也如此麼?君不見沒有一冊書者,可以當作家,沒有一篇代表作者,可以稱為著名作家,根本談不上傳世,也不是著作等身者,便封為大師,也是肉麻得很有趣的。還有更怪哉的,那些來自農村,或和土地因緣較深的作家,也許受到鄉下修廟建祠的傳染,來不及給自己建紀念館,活著就給自己上香,蓋棺論定了,也是蠻有黑色幽默之舉。

這一年,他到揚州竹西寺小遊,在牆上寫的一首“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他沒想到小人是牆縫裏的蠍子,逮機會就要蜇人的。小人從來不自己寫文章,但這些是非之徒,絕對有本事大做別人文章。其中“聞好語”三字,被認為是對三月裏神宗的駕崩,表示出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雲雲。對死了的皇帝大不敬,也是死罪,這個帽子扣得夠大的,滿朝人都為他捏了把汗。

可誰都看得出,“聞好語”係對上句的“大有年”而言,是對五穀豐登的喜欣。而且寫這詩時,已是五月初一,所以,他在給皇帝的《辯謗劄子》裏申訴:“臣若稍有不善之意,豈敢複書壁上以示人乎?又其時去先帝上仙已及兩月,決非山寺歸來始聞之語。事理明白,無人不知。”雖然他請求皇上對這種“挾情公然誣罔”,要“稍正國法,所貴今後臣子,不為仇人無故加以惡逆之罪。”但對立麵當然不會放過他。幸而由於太後的幹預,這件案子給擱置不問了,但指望皇帝公正,那就是詩人的天真了。沒有詩人,皇帝是無所謂的,可失去了這些沒有問題也能夠嗔出“問題”來的鼻子,皇帝的覺便睡不安生的。

所以,詩人戒詩,正如要鳥兒不歌唱一樣,是難以辦到的。蘇東坡到底還是在汴京呆不住,給發配了。不過,這一次可比黃州遠得多,先謫嶺南,後放瓊島,真是到了天涯海角,在那裏度過了他的晚年。等到再想起這位偉大的詩人,他已經無法再回到京師了。半路上,這位大師永遠離開了人間。

他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詩,但他為這些詩,卻付出了整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