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在寫給元微之的信中,說到他自己:“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謂‘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已在文字中矣!”
這個所謂的緣,也就是書墨之緣,文字之緣了。
對知識分子來說,讀書是一種樂趣,讀好書,讀有價值的書,讀那些於身心有裨益,能夠怡情悅性的書,則尤其是近乎享受的樂趣。宋代的尤袤談讀書:“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朋友,幽憂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西諺稱“書籍為人類之友”、“書籍是人類智慧積累的長明燈”,這些至理名言,是一點也不錯的。白居易能在繈褓時期就如此熱愛一文一字,過目不忘,那真稱得上早慧了。
但讀書也是一種性格和精力的磨練,得有時間,得有空間,得有最基本的條件,那就是可以閱讀的書,而且得有視力,這四者缺一不可。但是,時間可以忙中偷閑,空間可以馬虎將就,書呢,也可以不拘一格,獨是視力,是一點也差池不得的。
原來,不大懂得保護眼睛的道理,有點浪費自己寶貴的視力。這也不光是我一個人如此,很多人都這樣大手大腳慣了的。年輕時,看書不覺累,好書在握,若不讀完的話,總覺得好像一件事未竟,心中悵然。常常徹夜不眠地看書,哪怕燈光微弱,也不肯罷休,必讀完後才放下書,於是造成眼睛過度疲勞。久而久之,視力便下降了。後來,我去編刊物時,一看小五號字就相當吃力了,得戴老花鏡,看久了便頭腦發暈,摘下眼鏡則是懵然一片。等到明白應該愛護視力的時候,其實視力已不很靈光了。所以,像普洛斯特的長篇巨著《似水流年》,那七大本小說,我直到今天尚未下定決心來讀,也是考慮到我視力負擔的問題。我也並不失悔這種視力的減弱,無論如何,現在稍稍能夠體味一些人生,懂得一些事理,倒大部分獲益於書籍的賜教。
近讀《舊唐書·白居易傳》,才知道讀書多了有傷視力的事,非是現在這樣一個信息社會中的事,而古已有之的。我一直以為古代書籍出版的總量,是無法和現代社會相比的。加之木版刻印,字體較大,看起來要省勁些。其實不然,讀得太多的書以後,同樣也會傷害視力,貽患不淺的。
白居易在信中說:“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以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從這裏,就可以知道白居易是如何下功夫讀書為文的了。《舊唐書》裏載了詩人的一段軼事,很足以說明功夫不虧有心人的道理。
“居易幼聰慧絕人,襟懷宏放,年十五六時,袖文一編,投著作郎顧況。況能文而性浮薄,後進文章,無可意者。覽居易文,不覺迎門禮遇曰:‘吾謂斯文遂絕,複得吾子矣!’”
他能夠使得這麼一位自視甚高的前輩破格相待,也正是詩人厚積薄發,有了太多的創作準備之故。要是腹中空空,牆頭竹筍,那是唬弄不了明白人的。而真正的學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披星戴月,不知要比常人多費若幹心血,方可得來。
他自己感歎過:“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它懵然無知,乃知書畫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旁無所好,惟有癡心讀書和忘情寫作,正是這樣的全神貫注,悉心投入,“以致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者,動以萬數,蓋因苦學力文之所致。”
這種眼球裏結晶體的疵裂,完全是眼睛長期極度疲勞所造成的。
但他也並不後悔,雖然他讀了許多的書,寫了許多的詩篇,他也因此獲罪於朝廷和達官貴人,以致貶到江州。但他很想得開,無懊無怨,他說:“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繼續讀他的書,寫他的文章。就在江州,他還寫了他的名篇《琵琶行》呢!
讀書是一種文明體現,一間沒有書的屋子,正如一個沒有窗子的房間。隻有提倡愚昧的人,才去鼓吹讀書無用的謬論。其實,就在那個以交白卷為光榮的時代,青年一代又何嚐放下書籍呢!後來湧現出來的許多知青作家,不都是在那個時候如饑似渴地從古今中外的名著中,汲取營養嘛!有的人還為此付出了豈止是視力的代價呢,不也不曾後悔嘛!
明代的陳繼儒說過:“吾讀未見書,如得良友,見已讀書,如逢故人。”這大概也就是從人生識字開始,和書籍的緣分了。讀書無悔,無悔讀書,因為這是真理追求的一個重要的部分,所以,手不釋卷,那就該是我們每個人永遠的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