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思和
頡剛先生:
頃閱《燕大月刊國學專號》,知大著《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已引起錢玄同、胡適之兩先生之討論。先生以《係辭傳》中論觀象製器一章為後儒竄入之文,自是卓見。胡先生所論,當亦有其根據,惟愚昧之資,尚未能領悟,敬舉數點,祈先生有以教之。如胡先生謂:
世本所據傳說,必有一部分是很古的,但《世本》是很晚的書,《係辭》不會在其後。《係辭》說製器,尚不過泛舉帝王,至《世本》則一一列舉,更像“煞有介事了”。此亦世愈後而說愈詳之一例,不可不察。
按胡先生之說,恰與愚見相反。前以草拙作《黃帝考》中之《黃帝之製器故事》一章,遍閱上古發明器物故事之源流,始知世愈古,則其傳說愈複雜,世愈近則其傳說愈簡單而固定,蓋以重要器物之發明,皆歸之於少數之“聖王”也。古人對發明家極尊重,目之為“聖人”或“聖王”。《墨子·辭過篇》:“是故聖王作為宮室。”《淮南子·修務訓》“昔者蒼頡作書,容成造曆,胡曹為衣,後稷耕稼,儀狄作酒,奚仲為車。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聖智之跡”是也。《大戴禮·用兵篇》:“公曰:‘蚩尤作兵歟’子曰:‘否,蚩尤,庶人之貪者也,及利無義,不顧厥親,以喪厥身。’蚩尤捪慾而無厭者也,何器之能作”是謂非聖人不能製器也。然此謂製器者皆為聖人或聖王,非謂聖王必製器也。自韓非稱:“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而民悅之,使王天下,號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有聖人作,鑽木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使王天人,號之曰‘燧人氏’。”(《五蠹篇》)遂似聖王以能發明器物,而後始為人民舉為天子。此說雖未必韓非所自創,然最低限度,亦足代表當時之思想。此說既興,各家所喜托之古代“聖王”,遂皆不能不有所發明,而伏犠、神農、黃帝、堯、舜之製器故事,紛紛作矣。然重要器物之發明者,古時蓋皆有十口相傳之說,如墨子謂:“古者羿作弓,仔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非儒》)荀子稱:“故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壹也。好稼者眾矣,而後稷獨傳者,一也。好樂者眾矣,而夔獨傳者,一也。好義者眾矣,而舜獨傳者,一也。棰作弓,浮遊作矢,而羿精於射,奚仲作車乘,杜乘作乘焉,而造父精於禦。”《呂氏春秋·君守篇》:“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後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又《勿躬篇》:“大撓作甲子。黔如作虜首,容成作曆,羲和作占日,尚儀作占月,後益作占歲,胡曹作衣,夷羿作弓,祝融作市,儀狄作酒,高元作室,虞朐作舟,伯益作井,赤冀作臼,乘雅作駕,寒哀作禦,王冰作服牛,史皇作圖,巫彭作醫,巫鹹作巫。”《淮南子·修務訓》:“昔者蒼頡作書,容成造曆,胡曹為衣,後稷作耕,儀狄作酒,奚仲為車。”諸說究起源於何時,雖不可考,要至當時,已成普通常識,而非憑臆造,則可斷言也。重要器物既皆有公認發明之人,而新興之聖王如虙羲、神農、黃帝、堯、舜者,又不能不有所發明,勢不能不攘他人之發明歸之於新聖。《管子·輕重戊》篇之使伏羲、神農、黃帝、舜、夏、殷、周有發明即應用此法。“虙戲作,造六峜以迎陰陽,作九九之數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神農作,樹五穀淇山之陽,九州之民,乃知穀食,而天下化之。黃帝作,鑽燧生火,以熟葷臊,民食之無茲之病,而天下化之。黃帝之王,童山竭澤。有虞之王,燒曾藪,斬群害,以為民利。封土為社,置木為閭,民始知禮也。當是其時,民無慍惡不服也,而天下化之。夏人之王,外鑿二十,渫十七湛,疏三江,鑿五湖,道四涇之水,以商九州之高,以治九藪,民乃知域郭門閭室屋之築而天化之。殷人之王,立帛牢,服牛馬以為民利,而天下化之。周人之王,循六峜,合陰陽而天下化之。”(《管子》一書,來源極複雜,大抵出於戰國末年及兩漢人之手,羅君根澤所著《管子深源》一書,研究此問題頗佳)於是諸聖王之天下,無不以其有大發明矣。《世本》亦用此法,試驗《作篇》,古代重要帝王,皆有其發明在焉,茲姑依張澍輯本錄伏羲、神農、黃帝之發明於次:
(一)伏羲儷皮嫁娶之禮琴瑟;
(二)神農琴瑟;
(三)黃帝井鹹池火食旃冕。
以上所列,吾人固不敢謂必係二書自我作故,要三皇五帝製器之說,至此時始發生,則固顯然也。茲將諸子書中,對神農、黃帝觀念之變遷列。
就上表觀之,《孟子》中尚無伏羲、黃帝之名,更無論其製作。神農之名雖見於《許行章》,然明言其為許行所托,毫未言其事跡也。《孟子》書中,堯、舜中之故事最多,於其功又極為表章,然充其所言,亦不過謂堯舉舜而敷治焉而已,亦不過謂舜為舉禹、稷、益等為民興利除害而已,初無製器之事也。至莊子書中,大批古代帝王之名,始紛紛出現,然莊子眼中之伏羲、神農、黃帝,皆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人。即其所陋視之堯、舜,亦不過蹩蹩為仁,踶跂為義耳。亦無製作故事也。至《呂氏春秋》,始有古代帝王製樂故事,然亦過謂使臣下為之,尚未認之為發明家也。及至《管子》、《世本》,三皇五帝,始皆成為發明家,此則前此所未有者也。然天下安得有如許發明,以供分配《管子》、《世本》所言,亦不過取他人之發明(此當然亦係傳說,但發生時代在前),歸之於新聖耳。茲將《管子》、《世本》所言諸帝王之發明之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