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謂叔本華之說出,而形而上學、心理學漸有趨於主意論之勢,大有造於斯二學,其言誠然。叔本華更由形而上學,進說美學。其言雲:
夫吾人之本質,既為意誌矣。而意誌之所以為意誌,有一大特質焉,曰:生活之欲。何則?生活者非他,不過自吾人之知識中所觀之意誌也。吾人之本質,既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為人生惟一大事業。……向之圖個人之生活者,更進而圖種姓之生活。……於是滿足與空乏,希望與恐怖,數者如環無端,而不知其所終。……然則此利害之念,竟無時或息歟?吾人於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獲一時救濟歟?曰:有。惟美之為物,不與吾人之利害相關係,而吾人之觀美時,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若不視此物為與我有利害之關係,而但觀其物,則此物已非特別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種,叔氏謂之曰實念;故美之知識,實念之知識也。而美之中,又有優美與壯美之別:……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知力彌高,其感之也彌深;獨天才者,由其知力之偉大,而全離意誌之關係,故其觀物也,視他人為深;而其創作之也,與自然為一;故美者,實可為天才之特許物也。若夫終身局於利害之桎梏之中,而不知美之為何物者,則滔滔皆是。且美之對吾人也,僅一時之救濟,而非永遠之救濟,此其倫理上之拒絕意誌之說,所以不得已也。(同上)
叔氏於倫理學上拒絕意誌之說,究如何立腳?王氏以為叔氏之倫理學,可從其形而上學進窺之。其言雲:
從叔氏之形而上學,則人類於萬物,同一意誌之發現也。其所以視吾人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物相區別者,實由知力之蔽。夫吾人之知力,既以空間時間為其形式矣,故凡現於知力中者,不得不複雜;既複雜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實際言之,實同一意誌之客觀化也。……故空間時間二者……個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視他人及物也,常若與我無毫發之關係。……若一旦超越此個物化之原理,而認人與己皆此同一之意誌,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張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於是有正義之德。更進而以他人之快樂,為己之快樂;他人之苦痛,為己之苦痛;於是有博愛之德。於正義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已加以限製;至博愛,則其限製又加甚焉。故善惡之別,全視拒絕生活之欲之程度以為斷。其但主張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絕他人生活之欲者,是為過與惡。主張自己,亦不拒絕他人者,謂之正義。稍拒絕自己之欲,以主張他人者,謂之博愛。然世界之根本,以存於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與罪惡充之。而在主張生活之欲以上者,無往而非罪惡。故最高之善,存於滅絕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物皆滅絕此欲,而同入於涅槃之境。此叔氏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也。(同上)
王氏以為叔氏在哲學上之位置,在古代可比於希臘之柏拉圖;在近世可比於德意誌之汗德。然柏拉圖之說真理,猶被以神話之麵具,而叔氏則否;汗德之知識論,僅為破壞的,而叔氏則為建設的。且自叔氏以降之哲學家,罔不受叔氏學說之影響。王氏之推崇叔氏,可謂至矣。其對於叔氏學說之研究,十分透徹,故介紹亦頗得要領。
十九世紀德意誌之哲學界,有二大偉人焉:曰叔本華;曰尼采。王氏於介紹叔本華學說之後,又介紹尼采之學說。尼采之學,出於叔氏,其初極端崇拜之,其後乃極端與之反對。王氏作《叔本華與尼采》一文(見《靜庵文集》),比較二人之說,以明其所以反對之理由。其言雲:“二人以意誌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則以意誌之滅絕,為其倫理學上之理想,由意誌同一之假說,而唱絕對之博愛主義;一則反之,而唱絕對之個人主義。……尼采之學說,全本於叔氏,其後雖若與叔氏反對,要不外以叔氏之美學上之天才論,應用於倫理學而已。”此則王氏能深窺二人之學說,得到最確之評論也。
尼采之倫理學,出於叔氏,而獨趨於反對之方麵。蓋尼采亦以意誌為人之本質,而於叔氏之意誌滅絕說,則不以為然;謂欲滅絕此意誌者,亦一意誌也,故不滿其說。而於叔氏之美學中,則發見其可模仿之點,即取其天才論,與知力之貴族主義,為其超人說之根據。是則尼氏之說,乃徹頭徹尾,發展其美學上之見解,而應用於倫理學者也。叔氏謂吾人之知識,無不從充足理由之原則者,獨美術之知識則不然。其言曰:“美術者,離充足原理之原則,而觀物之道也。……天才之方法也。”……尼采乃推之於實踐上,而以為道德律之於個人,與充足原理之於天才,一也。……由叔本華之說,最大之知識,在超絕知識之法則;由尼采之說,最大之道德,在超絕道德之法則。……於是由知之無限製說,轉而唱意之無限製說。……至說超人與眾生之別,君主道德與奴隸道德之別。……叔氏謂知力上之階級,惟由道德聯結之;尼氏則謂此階級,於知力道德,皆絕對的不可調和。此其見解雖不同,而應用叔氏美學之說於倫理上,則昭然可睹也。
叔本華與尼采二人,性行相似,知力之偉大相似,意誌之強烈亦相似。其在叔本華則曰:
世界者,吾人之觀念也。於本體之方麵,則曰:世界萬物,其本體皆與吾人之意誌同;而吾人與世界萬物,皆同一意誌之發現也。自他方麵觀之:世界萬物之意誌,皆吾之意誌也。於是我所有之世界,自現象之方麵,而擴於本體之方麵;而世界之在我,自知力之方麵,而擴之於意誌之方麵。然彼獨以今日之世界為不滿足,更進而求最完全之世界,故其說雖以滅絕意誌為歸……非真欲滅絕也,不滿足於今日之世界而已。……彼之形而上學之需要在此;終身之慰藉亦在此。……若夫尼采,以奉實證哲學故,不滿於形而上學之空想;而其勢力炎炎之欲,失之於彼岸者,欲恢複之於此岸;失之於精神者,欲恢複之於物質。……彼效叔本華之天才,而說超人;效叔本華之放棄充足理由之原則,而放棄道德;高視闊步,而恣其意誌之遊戲;宇宙之內,有知意之優於彼,或足以束縛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執無神論,同也;其唱意誌自由論,同也。……其所趨雖殊,而性質則一。彼等之所以為此說者,無他,亦聊以自慰而已。
王氏介紹尼采之學說,不及其說叔本華之詳。至民國九年,《民鐸》雜誌第二卷之《尼采號》出版,其中有《尼采傳》及其一生之思想,敘述乃比較詳備。
第五節 結論
王氏於舉國未曾注意德意誌哲學之時,獨能首先為之介紹。雖未克終其業,然其功亦不可沒也。王氏自言疲於哲學,漸移其興趣於文學;而以我國文學之最不振者,莫若戲曲,思有以董理之,於是有《戲曲考源》、《唐宋大曲考》、《曲調源流考》之作。及殷墟文出土,王氏又轉其方向於考古學;於龜契之文,鑿空創通,為之箋釋,卓然大成。清代考證學之途窮,一轉另辟一新天地,蔚為考古學,實王氏為之樞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