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公羊學派(1 / 3)

第一節 公羊學派之淵

源清末時,勃興一大思潮,與西洋民主思想攜手,以鼓吹共和革命之精神,遂為“辛亥革命”之大動力者,厥惟“公羊學派”。此派之思想,與現今所謂“社會哲學”相類。求之於古,則墨法二家,頗多相通之處。

此學派發生之動機,最初是因於考證學之途窮,無發展之餘地。學界才智之士,欲打破多年之因襲,另辟一新境地;其結果,遂發見西漢之“今文學”,再轉而包容內外之民主思想,應用於實際,遂為社會革命之工具;民國共和之成功,此派之先驅鼓吹,極有關係。然革命成功之後,此學派已無人問及,蓋斯學初不過一時利用之工具,宜其有此現象也。

自顧炎武、惠士奇諸人,鑒於明學之空疏,提倡考證學以來,六朝唐學之複古,漸成風尚。其中有閻若璩著《古文尚書疏證》,明斷“《古文尚書》”為王肅偽作。學者遂並疑肅以下六朝之注疏,而信馬融、鄭玄之學,力求複於東漢。士奇之子棟,即是“東漢古文學”之中堅。乾隆嘉慶以來,“東漢注疏學”,達於全盛時期。研究愈進步,又發現新事實,覺此古文學,乃是劉歆媚事王莽,立為官學,而自任校纂之職者,當然不能認為足信之經典,而真正之經典,不能不求於西漢之“今文”,於是“今文學派”遂勃興。但是西漢十四博士之今文經傳,在西漢末年,已為當時流行之古文經傳所壓倒。今文學衰滅之原因,未必如現代公羊學派所說,全由於東漢偽古文之出現。蓋西漢今文學者,率皆秦代舊儒,其思想多方士化,有神秘迷信的傾向,謂為得經傳之正統,自不可能。而古文學派之大師,如服虔、馬融、鄭玄等,皆是一代名儒;其中如鄭玄,尤為淹博;董仲舒、何休之主觀的理想主義之今文派,決非其敵手。況後來晉代之杜預、王肅等,又皆承古文學之緒,西漢之經傳,至此遂歸堙滅。及唐孔穎達作《十三經注疏》,又悉遵東漢之古文學;一蹶不振之今文學派,僅何休注之《公羊傳》,尚流行於世,保其一縷之命脈。何注雖有徐彥之為之疏,然徐疏對於何義,別無發明。何之本色,全然保存。故清代公羊學派,專力何休之注,遂於何之暗示及預言之處,感一種趣味;加以潤色,欲更創一新生命,此即“公羊學派”之起源,何休之注,為此派惟一之根據。

《春秋》一書,經孔子生平之精力,筆削而成。其經傳之流於後世者,有《左氏》、《公羊》、《穀梁》三種:漢初盛行《公羊》學,宣元之間,兼立《穀梁》學官,《左傳》至西漢末始出世,東漢時方大行於世。《公羊傳》自孔門子夏之學統,而傳於公羊高,其所以盛行於西漢者,因其筆法有大一統寓尊王之意;且其“西狩獲麟”之解釋中,有“製春秋之義以俟後聖”之言;漢初公羊派學者,謂此聖人即指漢高祖,因而張皇其說,其書遂大行於世。《左氏傳》所以流行於東漢,說者謂因此書昭公二十九年之紀事中,有帝堯之子孫劉累為禦龍氏一節記事,劉氏是帝堯之後裔,由此得以證明之故。但此說未必確實,蓋劉累之記事,在西漢時已有人奏聞,當時並未棄《公羊》而用《左傳》,而謂東漢反因此而有變更,其說自不能成立也。以事實言,殆是學派爭持之結果,優勝劣敗自然之淘汰。蓋西漢末古今文之爭,初不僅限於《公羊》與《左氏》,其他五經全體皆如是,東漢初古文學全盛,《左氏傳》之壓倒《公羊傳》,自是意中事也。自此以後,《公羊傳》束之高閣,僅有唐朝之啖助,宋朝之孫明複,曾為之解釋。(《春秋尊王發微》十二卷,孫明複著,收在《通誌堂經解》中。)至清朝則因考證學興,自惠棟一派之漢學者,經戴段二王盡力發展之後,東漢之注疏學,吸收盡淨;故方向一轉,武進之莊存與,遂注目及於公羊學;同縣有劉逢祿,又加以發揮。彼等之主張,大致亦以為東漢古文學,是鄭玄之一家言;西漢之今文學,則確有師承,源出上古,欲得先王之真精神,必於此著眼方可。且從來之考證學,惟以名物訓詁為主,而於古書之大義,常忽視之;可見彼等之學,全屬部分的研究;而非全體之思想。故求學之精神,當改變其方向,必以探索古書之微言大義為的,此《公羊傳》之所以可貴也。此派說“公羊學”是經義主張之學,“考證學”是經義疏通之學。

於此中有當注意之問題,即“公羊學派”之主張,與《公羊傳》並不相同。《公羊傳》是孔門子夏之弟子公羊高所作之春秋傳,其傳注是東漢何休之解釋,莊劉諸人,對於此傳之研究,所謂公羊學派也。在理後者當附承前者,但事實上所謂“微言大義”,兩無關係。詳言之:《公羊傳注》中,有許多奇怪之處,而《公羊傳》則惟說孔子之尊王大義而止。例如隱公“元年春,王正月”,《傳》文曰:“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曷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明言奉周王正朔,以示尊王大義。然何休解此傳文,則謂文王是新受天命而為王,《春秋》是新受命而作王法之書,文王是假名,其實是指魯王,如此附會,與傳義殆無關涉。莊劉等又踵其說,而力求新解;存與著《春秋正辭》十三卷,逢祿著《公羊何氏釋例》十卷,所謂“張三世”、“通三統”、“絀周王魯”、“受命改製”諸義,更次第衍出。此種解釋,固然在西漢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中,已發其端;董是有名之神秘家,其說繼承何休,及莊劉等之解《公羊》,亦是何休之說,與《公羊傳》本身,均無關係。晚近又有龔自珍其人,與“公羊學派”以絕大影響。自珍是段玉裁之外孫,初在段處治訓詁學;其才性不羈,不修細行,有詩人之風,喜今文,時引其義,以譏諷時政,排斥專製政治。且文辭瑰麗,一時初學者,大受其衝動。(有《文集》十卷,《詩詞》四卷)又有魏源,學公羊於劉逢祿,亦張其說,與龔齊名。“今文學”遂由此漸達於隆盛。

是時學者,知鄭玄、馬融、許慎等之“古文學”,不足以盡“漢學”;同時輯佚之學亦盛行,搜集古經說之片言隻字,不遺餘力,又以今文派家法,擴大其範圍,研究及於他經,古今之文分野,至此遂益明顯。如馮登府之《三家詩異文疏證》二卷,陳壽祺之《尚書大傳注》,陳喬樅之《今文尚書經說考》三十六卷,《尚書歐陽夏侯遺說考》一卷,《三家詩遺說考》五十卷,《齊詩翼氏學疏證》二卷,陸續出世;既攻究今文之遺說,複論其家法之異同。魏源著《詩古微》十七卷認“毛傳”及“大小序”,皆為晚出之偽作;又著《書古微》十二卷讚同閻若璩之說,認《古文尚書》,為東晉晚出之偽作;更斷言東漢馬融、鄭玄等之古文說,亦非孔安國所傳之舊本。辭既博辨,對於古文學之攻擊,為力甚大。同時邵懿辰亦著《禮經通論》一卷,謂“《儀禮》十七篇”,本是足本,“《古文逸禮》三十九篇”,乃劉歆之偽作。又在魏源以前,劉逢祿曾著《左氏春秋考證》二卷,謂《左氏春秋》與《晏子春秋》、《呂氏春秋》等,同一性質,所謂記事之書,並非解經之書。於是《詩》、《書》、《左氏傳》、《逸禮》等,凡西漢末劉歆所力爭而立學官之“古文經傳”,至此皆變成可疑之書。

以上,是今文家竭其研究之精力,所得之成績,其中可取之點,固然不少。至王闓運、廖平時,其勢更張,及康有為其學遂至於大成。

第二節 公羊學派之內容

據何休注公羊之例,《春秋》中有“五始”、(元者,氣之始;春者,四時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國之始)“三科”、“九旨”、“七等”、(州、國、氏、人、名、字、子)“六輔”、(公輔天子、卿輔公、大夫輔卿、士輔大夫、京師輔君、諸夏輔京師)“二類”(人事、災異)等條例。孔子之理想,即示在此等條例中。公羊家則尤重“三科”、“九旨”,奉為金科玉律。此二條孔廣森在其所著《公羊通義》之敘文中,亦解釋之。但與何休之說,則全不同。現在專論何說,則其所謂“三科”、“九旨”者如下:

新周故宋(殷微子所封之國)以春秋當新王(魯)是一科三旨也。(通三統之意思)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是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何說如是,其中實隻三科八旨,想何氏遺漏內外(夷夏)合一一科,茲就“公羊學”中諸要點,簡單說明之如次:

(一)通三統此思想是繼承前漢董仲舒之《春秋繁露》而來,謂新王受天命,行其革命時,一麵改正朔,易服色,變禮樂,以一新天下之耳目。同時封前二王之子孫,存其王號,合新王為三王。如是則謂之“通三統”。此三王再以前二代之王並合之,則稱五帝。更溯而上,則稱九皇。但三統之義,要專指新,舊,舊舊,三代而言;其意惟優待與新王相接近之前二代;愈溯及古,則待遇當愈薄。(《春秋繁露》中《三代改製質文篇》,崔適《春秋複始》九卷參考。)

(二)張三世即所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三者;其記事出於“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等傳中。何休解釋此傳曰:

所見者,謂昭、定、哀、己與父時事也;所聞者,謂文、宣、成、襄、王父時事也;所傳聞者,謂隱、桓、莊、閔、僖、高祖曾祖時事也。異辭者,見恩有厚薄,義有深淺,時恩衰義缺,將以理人倫序人類,因製治亂之法。故於所見之世,恩己與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無罪,皆曰錄之,丙申,季孫隱如卒,是也。於所聞之世,王父之臣,恩少殺,大夫卒,無罪者曰錄,有罪者不曰,略之,叔孫得臣卒,是也。於所傳聞之世,高祖曾祖之臣,恩淺,大夫卒,有罪無罪,皆不曰,略之也,公子益師(無罪而不曰)無駭卒(有罪而不曰),是也。於所傳聞之世,見治起於衰亂之中,用心尚粗粗,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後治外,錄大略小,內小惡書,外小惡不書,大國有大夫,小國略稱人,內離會書,外離會不書,是也。於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書外離會,小國有大夫,宣十一年秋,晉侯會狄於攢函;襄二十三年夏,邾婁、鼻我來奔,是也。至所見之世,著治大平,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詳,故崇仁義,譏二名,晉魏曼多、仲孫、何忌,是也。

意謂《公羊傳》對於《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間之事之書法,全以孔子見、聞、傳聞之三時代為標準,雖同一事件,而書辭各異。至於“異辭”之理由,則因君臣之恩義,依孔子之見、聞、傳聞三時代之關係,有厚薄深淺之分,故記錄有詳有略,異辭之意義如是。

何休此種解釋,得當與否?姑且不論。但“公羊學派”以此“三世異辭”之說,一轉而看作社會進步之過程,誠屬創見,其根本思想,亦在此點。“公羊學家”以為孔子“傳聞之世”(孔子之高祖曾祖時代),是“據亂之世”;所聞之世(祖父時代),是“升平之世”;“所見之世”,是“太平之世”,而所以為“太平”之故,則是因孔子出世而然。此外更加入“不異內外”之說,以發揮大同之精神。是蓋根據於何休之說,以為在據亂之世,內其國而外諸夏;升平之世,內諸夏而外夷狄;太平之世,則夷狄進於爵,夷夏合一,天下行一統之治,萬民享平等之樂,此為孔子之社會觀,理想觀。孔子一生,以此太平大同之精神為始終,且本此以從事於教化。蓋孔子之社會進步之法式,是由近而遠,由親而疏,遠近親疏之過程,即其社會觀所由形成者也。

原來《公羊傳》中,“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之言,其意不過是說春秋之書法,有此二種,與“公羊學派”之“三世說”,初無關係,要之此說類似漢世讖緯家言,不免牽強附會。例如傳聞之世,雖確是“據亂之世”,然有齊桓晉文之翼戴周室,較勝於所聞所見之世。所聞之世,決不是升平,亂臣賊子,且多於前。所見之世,更不能說是“太平”,一內外統夷夏之事實,在昭、定、哀時,決不能發見,苟一讀《春秋》,即知此言之無據也。

(三)絀周王魯見上第一節“公羊學派之淵源”內。

(四)西狩獲麟《公羊傳》說:“麟,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麵,涕沾袍。”在公羊高之意,孔子此言,是歎周室衰微之意,向來治經者,亦皆如此解釋。但公羊學家,則謂“世無王者而麟出現,是希望王者出現之意”。何休且謂“孔子預知漢之代秦,又知有六國之亂,及秦楚驅除之禍,民之罹害者久而泣也”。其專為漢朝立說,及囿於當時預言之思想,殆可不煩言而解。

(五)受命改製此是說孔子雖不得在王者之位而行政事,但以素王自任。《傳》中“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之王,即指文德之王(孔子)而言。“西狩獲麟”之記事,則指孔子預知後世漢朝之當興,於是預為之製法。《論語·為政篇》中子張與孔子之問答,及《衛靈公》篇中顏淵問為邦二條,公羊家引以為證,謂為微言大旨。然此解釋之牽強附會,亦自不待說。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孔子此言,是說易姓革命之事不可免,但小處可以損益,倫理綱常之大旨,則初不可動;固無革命及改革製度之意。“公羊學派”則始終取孔子之言,從抽象方麵,認作孔子之微言大旨,以為孔子是素王,是預言者,是共和革新主義之人。又說孔子不僅於《春秋》說改製,即《論語》、《禮記》之記事中。亦改過周禮依殷禮。可見孔子不僅創理論的改製說,即實行之精神,亦如是也。

(六)春秋大九世之仇此思想在清末革命,揭興漢排滿之大斾,有絕大影響。其來由則出於莊公四年,齊襄公吞滅紀國一條。此條在經文中:書“紀侯大去其國”,於齊未說滅,於紀未說奔。於是《左傳》解之為“紀為齊附庸,而奉其社稷,故不曰滅;不見迫逐,故不曰奔;大去,不返之辭也”。《公羊傳》則解之曰:“紀侯大去其國,大去者滅也;孰滅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襄公諱也;《春秋》為賢者諱。”至於襄公何以得稱賢?則因其九世祖哀公,曾被紀侯之先祖進讒言,見殺於周。襄公此次滅紀,因為複九世之仇之故。故孔子於《春秋》不書滅,寓讚美襄公之意。謂此種複仇,正是春秋之大義,於是興漢排滿,恰好借題發揮,揭為標幟,士氣大為鼓舞,結果遂使清朝退位,革命成功。此思想與其所主張“孔子大同主義”之精神,當根本不相容。今民國要以五族四萬萬同胞組織之,此思想當然不能適用而消滅矣。

以上是“公羊學派”之大略。大概是推衍孔子“仁”之精神,將自來無人注意之漢族民主大同之說,盡量發揮之。然在學理上,理論與材料,未能十分精煉;主觀的獨斷,與讖緯的強辨極多。若加以科學的精密分析,則其說立見破綻。然此派主張之結果,孔子之真精神,提出不少。數千年來,孔子完全為專製君主所利用,“孔學”變成帝王萬世之法,現在則麵目一新,表現出孔子之全體,並顯出孔子確為世界的偉人,當是此派之大功。

第三節 康有為

一、略傳及著書

公羊學漸次發展,經王闓運、廖平至於康有為時,其思想次第實際化。有為想取孔子大同主義之精神,精密而實證之,於《公羊傳》外,更摭拾《禮記》、《孟子》、《論語》中之文,以求充實。謂孔子是懷抱太平大同理想之世界偉人,其在世時,未能實行其改革,因彼是素王手無實權之故。否則必早已斷行社會革命,可無疑義。繼孔子之正統,具述民主共和之精神者,無過於孟子。孟子書中,以民賊、獨夫、授田分產諸義,發揮大同之精神;至於荀子,則嚴君臣上下之分,要為小儒之魁。然孟子民主的言論,或有感於當時君主之自利主義而發;康氏一派,則利用之以為變法自強社會革命之理想,欲借此出於直接行動。其弟子陳千秋、梁啟超等,則又取最足表現孟子之精神者,如黃宗羲之《明夷待訪錄》秘密翻印,鼓動天下。後與唐才常等,舉義旗於武漢,雖遭失敗,實為後來革命之導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