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王學狂恣之流弊,學者雖厭惡之,然尚未有公然反對者,雖顧炎武為考證學之祖,亦不過提倡程朱以斥陸王而已。黃宗羲亦從王學入手,而創經世致用之學。至乾嘉間惠棟、戴震出世,考證學大成,方公然推倒宋學,揭櫫漢學。可知在清初時理學派尚非全無勢力也。理學派中,又可分為程朱學派、陸王學派、朱王折衷學派。
第一節 顧炎武
一、略傳及著書
顧炎武,字寧人,號亭林,昆山花浦村人。生於明神宗萬曆四十一年(紀元一六一三),歿於清康熙二十一年(紀元一六八二),年七十歲。性耿介絕俗,狀貌英秀,事繼母王氏甚孝。明亡時,清師下江南,炎武糾合同誌,舉義兵,不成,昆山城破。母年六十,謂炎武曰:“我雖婦人,然義不可屈”;不食而卒。臨終,以世食明祿,勿仕二姓,誡炎武。炎武奉遺教,終生不渝。周遊天下,所至考其山川風俗,古今治亂之跡,自金石碑碣,以及地理經濟之學,無所不通。出遊時,後車滿載書籍,作實地之參考。見聞既廣,卓然自成一家,當代鹹目為通儒。康熙十六年,始卜居陝之華陰。諸生有請講學者,謝之曰:“近日李二曲,亦以聚徒講學得名,遂招逼迫,幾至凶死;雖威武不屈,然名之累則已甚;況東林之覆轍,由此而進者耶。”康熙十七年,詔征博學鴻儒,諸公卿爭欲羅致之。炎武乃豫使門人之在京者,辭之曰:“刀繩具在,勿速我死。”炎武既負用世之才,未得一試;於是在雁門之北,五台山東,及長白山下,墾田牧畜,以實行其經濟政策;墾熟之田,恒交其弟子管理之,故其財用常饒足雲。
著書有《日知錄》三十二卷;《補遺》四卷;《天下郡國利病書》百二十卷;《肇域記》一百卷;《音學五書》三十八卷;《五經異同》三卷;《左傳杜解補正》三卷;《九經誤字》一卷;《石經考》一卷;《金石文字記》六卷;《經世編》十二卷;《下學指南》六卷;《文集》六卷;《詩集》五卷;《曆代帝王宅京記》十卷;《昌平山水記》二卷。此外小品著述尚多,大都收入《亭林遺書》。
二、學說
炎武博學多聞,考證精詳,長於經濟。抱用世之誌,最忌空談。有鑒於晚明王學,類於狂禪,故專奉著實周到之朱學,排斥陸王。嚐曰:“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興。”(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碑》)此經學即理學之言,正是推翻宋明理學,而直進於六經根柢之標語。唐鑒有雲:“亭林之學,主明體達用,經世濟人。以卓犖不群之才,抱俯仰無窮之誌,足跡半天下,所交皆賢豪有道之士,而卒著書以老,使人追慕於簡策之間而不能置。夫先生之為通儒,人人能言之;而不知先生之所以通,不在外而在內,不在製度典禮而在學問思辨也。是以平心察理,事事求實,凡所論述,權度惟精,往往折衷於朱子。”(《國朝學案小識》)觀此,可知炎武之學養,雖不如宋明諸儒,專力於理氣心性,然實闡明道之體用,究極於經世之術。其所著《日知錄》,最足表顯其學風;其求學之精神,為後來考證學之基礎;故炎武可謂之程朱派之考證學者。
理氣心性之學,自宋迄明,可謂登峰造極。闡發已無餘蘊;清代儒者,苦無研究之餘地。於是一轉其方向,注意及考證學。故哲學思想,可以論述者,雖大家如炎武,亦不免有寂寥之感。然其實踐方麵,則各有一說。今舉其為學之要旨如下:
曰博學於文,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天下國家,皆學之事;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下學指南》)
此語雖甚簡易,然為學經世之綱領,不出乎此。炎武不幸處明清革命之際,不得實施其抱負。然觀其言行,真王佐之才也。其與友人論學一書,頗足見其主義之所在。今撮其要點如下:
《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未敢漫然許可,以墮於謝上蔡、張橫渠、陸象山三家之學。竊以為聖人之道,下學上達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其用之於身,在出處、辭受、取與;其施之於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書,皆以撥亂反正移風易俗,以馴至乎治平之用;而無益者,一切不談。(《與友人書》)
觀此:則炎武之踐履篤實,根本上極似程朱;而其專求實際,不落空談,則又在程朱以外,自成一種樸學。無怪後來之考證學,推炎武為初祖也。
第二節 陸世儀
一、略傳及著書
陸世儀,字道威,號桴亭,江蘇太倉人。生於明萬曆三十九年(紀元一六一一)。長於陸隴其十九歲,與顧炎武、黃宗羲等相先後。當劉宗周在“蕺山書院”講學時,世儀欲往聽講,未果,一生常引為遺恨。是時流賊橫行天下,彼見生民之塗炭,上書朝廷,謂宜破成格“舉用文武幹略之士”,不報。退而鑿地十畝,築亭其中,高臥閉門謝客,因號稱桴亭。明亡後,曾在東林講學;已而複講學於毗陵。及歸太倉,亦講學不輟。清朝屢欲起用之,固辭不出。專修“程朱學”,終身從事著述,與陸隴其及張楊園等齊名,海內仰為真儒。康熙十一年,六十二歲卒(紀元一六七二)。
著有《思辨錄》二十二卷,《後集》十三卷,此書前後經十二年之研究而成,故其思想盡在於中。此外有《論學酬答》四卷,《儒宗理要》六十卷,《性善圖說》一卷,據其《傳》,則未刊者尚有數種。《四庫全書提要》評之曰,“世儀之學,以敦守禮法為主,不虛談誠敬之旨;以施行實政為主,不空為心性之功;於近世講學諸家,最為篤實,其言皆深切著明”,蓋確評也。
二、學說
陸氏為學之特色,是能體得程朱著實之旨,不作虛空之談。嚐謂:“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也;天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也”;又曰:“今之所當學者,正不止六藝;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類,皆切世用,不可不講。俗儒不知內聖外王之學,徒高談性命,無補於世;迂拙之誚,所以來也。”(《思辨錄》卷一)彼譏貶俗儒空迂之外,又舉為學五弊曰:“談經書而流於傳注者;尚經濟而趨於權譎者;務古學而為奇博無實者;看史學而入於泛濫者;攻文辭而溺於詞藻者;是皆不知大道之故也。不知大道,則胸無主宰,心緒常差錯,而不得步於正道。”(《思辨錄》之一)至於何者為大道?則是周公孔子之道,亦即天地自然之道,學者即學此道也。一部《中庸》,隻說一個道字;一部《大學》,隻說一個學字;原於天者謂之“道”,修於人者謂之“學”,貫天人而一之者,謂之“道學”。是故“道生天地,天地生人;無此道,則天地且不成天地,人又何能念及之!故宏道之君子,不可不竭力從事於道與學。此道在天地之間,本不可見,學道之人,則能見之。‘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謂其能深察上下,遍滿空中,無不是道”(同上)。意謂人物之生,本自天人合一而來,能參讚天地之化育,全受全歸者,則為聖人。窮其道欲近於聖人者,則為學道之人。其解學道如是;桴亭之道,是儒家之正脈也。至謂聖人是稟天地之正氣以生,此是繼承程朱之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