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
莫大姐本是已有酒的,更加鬱盛慢櫓搖船捉醉魚,靦腆著麵龐,央求不過,又吃了許多。酒力發作,乜斜了雙眼,淫興勃然,倒來丟眼色,說風話。鬱盛挨在身邊同坐了,將著一杯酒,你呷半口,我呷半口。又噙了一口,勾著脖子度將過去,莫大姐接來咽下去了,就把舌頭伸過口來,鬱盛咂了一回。彼此春心蕩漾,偎抱到床中,褪下小衣,弄將起來。
一個醉後掀騰,一個醒中摩弄。醉的如迷花之夢蝶,醒的似采蕊之狂峰。醉的一味興濃,擔承愈勇;醒的半兼趣勝,玩視偏真。
此貪彼愛不同情,你醉我醒皆妙境。
兩人戰到間深之處,莫大姐不勝樂暢,口裏哼哼的道:“我二哥,親親的肉,我一心待你,隻要同你一處去快活了罷!我家天殺的不知趣,又來拘管人,怎如得二哥這等親熱有趣?”說罷,將腰下亂顛亂聳,緊緊抱住鬱盛不放,口裏隻叫“二哥親親”。
元來莫大姐醉得極了,但知快活異常,神思昏迷,忘其所以,真個醉裏醒時言,又道是酒道真性,平時心上戀戀的是楊二郎,恍恍惚惚,竟把鬱盛錯認。幹事的是鬱盛,說的話多是對楊二郎的話。鬱盛原曉得楊二郎與他相厚的,明明是醉裏認差了。鬱盛道:“叵耐這浪淫婦,你隻記得心上人,我且將計就計,他說話,看他說甚麼來?”就接口道:“我怎生得同你一處去快活?”莫大姐道:“我前日與你說的,收拾了些家私,和你別處去過活,一向不得空便。今秋分之日,那天殺的進城上去,有那衙門裏勾當,我與你趁那晚走了罷。”鬱盛道:“走不脫卻怎麼?”莫大姐道:“你端正下船兒,一搬下船,連夜搖了去。等他城上出來知得,已此趕不著了。”鬱盛道:“夜晚間把甚麼為暗號?”莫大姐道:“你隻在門外拍拍手掌,我裏頭自接應你。我打點停當好幾時了,你不要錯過。”口裏糊糊塗塗,又說好些,總不過肉麻說話,鬱盛隻揀那幾句要緊的,記得明明白白在心。
須臾雲收雨散,莫大姐整一整頭髻,頭眩眼花的走下床來。鬱盛先此已把酒飯與轎夫吃過了,叫他來打著轎,攙扶莫大姐上轎去了。鬱盛回來,道是占了采頭,心中歡喜。卻又得了他心腹裏的話,笑道:“詫異,詫異,那知他要與楊二郎逃走,盡把相約的事對我說了。又認我做了楊二郎,你道好笑麼?我如今將錯就錯,雇下了船,到那晚剪他這綹,落得載他娘在別處去受用幾時,有何不可?”鬱盛是個不學好的人,正撓著〔他〕的癢處,以為得計。一麵料理船隻,隻等到期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莫大姐歸家,次日病了一日酒,昨日到鬱家之事,猶如夢裏,多不十分記得,隻依稀影響,認做已約定楊二郎日子過了,收拾停當,隻待起身。豈知楊二郎處雖曾說過兩番,曉得有這個意思,反不曾精細叮嚀得,不做整備的。
到了秋分這夜,夜已二鼓,莫大姐在家裏等候消息。隻聽得外邊拍手響,莫大姐心照,也拍拍手,開門出去。黑影中見一個人在那裏拍手,心裏道是楊二郎了。急回身進去,將衣囊箱籠,逐件遞出,那人一件件接了,安頓在船中。莫大姐恐怕有人瞧見,不敢用火,將房中燈打滅了,虛鎖了房門,黑裏走出。那人扶了上船,如飛把船開了。船中兩個多是低聲細語,況是慌張之際,莫大姐隻認是楊二郎,急切辨不出來。莫大姐失張失誌,曆碌了一日,下得船才心安。倦將起來,不及做甚麼事,說得一兩句話,那人又不十分回答。莫大姐放倒頭,和衣就睡著了去。
比及天明,已在潞河,離家有百十裏了。撐開眼來看那艙裏同坐的人,不是楊二郎,卻正是齊化門外的鬱盛。莫大姐吃了一驚道:“如何卻是你?”鬱盛笑道:“那日大姐在嶽廟歸來途中,到家下小酌,承大姐不棄,賜與歡會。是大姐親口約下我的,如何倒吃驚起來?”莫大姐呆了一回,仔細一想,才省起前日在他家吃酒,酒中淫媾之事,後來想是錯認,把真話告訴了出來。醒來記差,隻說是約下楊二郎了,豈知錯約了他?
今事已至此,說不得了,隻得隨他去。隻是怎生發付楊二郎嗬?因問道:“而今隨著哥哥到那裏去才好?”鬱盛道:“臨清是個大馬頭去處,我有個主人在那裏,我與你那邊去住了,尋生意做。我兩個一窩兒作伴,豈不快活?”莫大姐道:“我衣囊裏盡有些本錢,哥哥要營運時,足可生發度日的。”鬱盛道:“這個最好。”從此莫大姐竟同鬱盛到臨清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徐德衙門公事已畢,回到家裏,家裏悄沒一人,箱籠什物皆已搬空。徐德罵道:“這歪剌姑一定跟得奸夫走了!”問一問鄰舍,鄰舍道:“小娘子一個夜裏不知去向。第二日我們看見門是鎖的了,不曉得裏麵虛實。你老人家自想著,無過是平日有往來的人約的去。”徐德道:“有甚麼難見處?料隻在楊二郎家裏。”鄰舍道:“這猜得著,我們也是這般說。”徐德道:“小人平日家醜須瞞列位不得。今日做出事來,眼見得是楊二郎的緣故。這事少不得要經官,有煩兩位做一做見證。而今小人先到楊家去問一問下落,與他鬧一場則個。”鄰舍道:
“這事情那一個不知道的?到官時,我們自然講出公道來。”徐德道:“有勞,有勞。”
當下一忿之氣,奔到楊二郎家裏。恰好楊二郎走出來,徐德一把扭住道:“你把我家媳婦子拐在那裏去藏過了?”楊二郎雖不曾做這事,卻是曾有這話關著心的,驟然聞得,老大吃驚,口裏嚷道:“我那知這事,卻來賺我!”徐德道:“街坊上那一個不曉得你營勾了我媳婦子?你還要賴哩!我與你見官去,還我人來!”楊二郎道:“不知你家嫂子幾時不見了,我好耽耽在家裏,卻來問我要人,就見官,我不相幹!”徐德那聽他分說,隻是拖住了交付與地方,一同送到城上兵馬司來。
徐德衙門情熟,為他的多,兵馬司先把楊二郎下在鋪裏。次日,徐德就將奸拐事情,在巡城察院衙門告將下來,批與兵馬司嚴究。兵馬審問楊二郎,楊二郎初時隻推無幹。徐德拉同地方,眾口證他有奸,兵馬喝叫加上刑法。楊二郎熬不過,隻得招出平日通奸往來是實。兵馬道:
“奸情既真,自然是你拐藏了。”楊二郎道:“隻是平日有奸,逃去一事,委實與小的無涉。”兵馬又喚地方與徐德問道:“他妻子莫氏還有別個奸夫麼?”徐德道:“並無別人,隻有楊二郎奸稔是真。”地方也說道:“鄰裏中也隻曉楊二郎是奸夫,別一個不見說起。”兵馬喝楊二郎道:“這等還要強辯!你實說拐來藏在那裏?”楊二郎道:“其實不在小的處,小的知他在那裏?”兵馬大怒,喝叫:“重重夾起,必要他說。”楊二郎隻得又招道:
“曾與小的商量要一同逃去,這說話是有的。小的不曾應承,故此未約得定,而今卻不知怎的不見了。”兵馬道:“既然曾商量同逃,而今走了,自然知情。他無非私下藏過,隻圖混賴一時,背地裏卻去奸宿。我如今收在監中,三日五日一比,看你藏得到底不成!”遂把楊二郎監下,隔幾日就帶出鞫問一番。楊二郎隻是一般說話,招不出人來。徐德又時時來催稟,不過做楊二郎屁股不著,打得些屈棒,毫無頭緒。楊二郎正是俗語所雲:
從前作事,沒興齊來。
烏狗吃食,白狗當災。
楊二郎當不過屈打,也將霹誣枉禁事情在上司告下來,提到別衙門去問。卻是徐德家裏實實沒了人,奸情又招是真的,不好出脫得他。有矜疑他的,教他出了招帖,許下賞錢,募人緝訪。然是十個人內倒有九個說楊二郎藏過了是真的,那個說一聲其中有冤枉?此亦是楊二郎淫人妻女應受的果報。
女色從來是禍胎,奸淫誰不惹非災?
雖然逃去渾無涉,亦豈無端受枉來?
且不說這邊楊二郎受累,累年不決的事。再表鬱盛自那日載了莫大姐到了臨清地方,賃間閑房住下,兩人行其淫樂,混過了幾時。莫大姐終久有這楊二郎在心裏,身子雖現隨著鬱盛,畢竟是勉強的,終日價沒心沒想,哀聲歎氣。鬱盛起初綢繆,相處了兩個月,看看兩下裏各有些嫌憎,不自在起來。鬱盛自想道:“我目下用他的,帶來的東西須有盡時,我又不會做生意,日後怎生結果?況且是別人的妻小,留在身邊,到底怕露將出來,不是長便。我也要到自家裏去的,那裏守得定在這裏?
我不如尋個主兒賣了他。他模樣盡好,到也還值得百十兩銀子。我得他這些身價,與他身邊帶來的許多東西,也盡夠受用了。”打聽得臨清渡口驛前樂戶魏媽媽家裏養許多粉頭,是個興頭的鴇兒,要的是女人。
尋個人去與他說了。魏媽隻做訪親,來相探望,看過了人物,還出了八十兩價錢。交兌明白,隻要抬人去。鬱盛哄著莫大姐道:“這魏媽媽是我家外親,極是好情分。你我在此異鄉,圖得與他做個相識往來,也不寂寞。魏媽媽前日來望過了你,你今日也去還拜他一拜才是。”莫大姐女眷心性,巴不得尋個頭腦外邊去走走的。見說了,即便梳妝起來。鬱盛就去雇了一乘轎,把莫大姐竟抬到魏媽媽家裏。
莫大姐看見魏媽媽笑嘻嘻相頭相腳,隻是上下看覷,大剌剌的不十分接待。又見許多粉頭在麵前,心裏道:“甚麼外親?看來是個人家了。”吃了一杯茶,告別起身。魏媽媽笑道:“你還要到那裏去?”莫大姐道:“家去。”魏媽媽道:“還有甚麼家裏?你已是此間人了。”莫大姐吃一驚道:“這怎麼說?”魏媽媽道:“你家鬱官兒得了我八十兩銀子,把你賣與我家了。”莫大姐道:“那有此話!我身子是自家的,誰賣得我!”魏媽媽道:“甚麼自家不自家?銀子已拿得去了,我那管你!”莫大姐道:
“等我去和那天殺的說個明白!”魏媽媽道:“此時他跑自家的道兒,敢走過七八裏路了,你那裏尋他去?我這裏好道路,你安心住下了罷,不要討我殺威棒兒吃!”莫大姐情知被鬱盛所賺,叫起撞天屈來,大哭了一場。魏媽媽喝住,隻說要打,眾粉頭做好做歉的來勸住。莫大姐原是立不得貞節牌坊的,到此地位,落了圈套,沒計奈何,隻得和光同塵,隨著做娼妓罷了。此亦是莫大姐做婦女不學好應受的果報。
婦女何當有異圖?貪淫隻欲閃親夫。
今朝更被他人閃,天報昭昭不可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