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妻(3 / 3)

一個朦朧初醒,一個熱鬧重興。烈火幹柴,正是相逢對手;疾風暴雨,還饒未慣嬌姿。不怕隔垣聽,喜的是房門靜閉;何須牽線合,妙在那覿麵成交。兩意濃時,好似渴中新得水;一番樂處,真為死去再還魂。

兩人無拘無管、盡情盡意樂了一番。閏娘道:“你道媽媽回家來見了,卻怎麼?”孫小官道:“我兩人已成了事,你媽媽來家,推也推我不出去,怕他怎麼?誰叫他鎖著你我在這裏的?”兩人情投意合,親愛無盡。也隻誆媽媽就來,誰知到了天晚,還不見回。閏娘自在房裏取著火種,到廚房中做飯與孫小官吃。孫小官也跟著相幫動手,已宛然似夫妻一般。

至晚媽媽竟不來家,兩人索性放開肚腸,一床一臥,相偎相抱睡了。自不見有這樣湊趣幫襯的事,那怕方媽媽住在外邊過了年回來。這廂不題。

且說方媽媽這日哄著孫小官鎖禁在房了,一徑到縣前來叫屈。縣官喚進審問。方媽媽口訴因奸致死人命事情。縣官不信道:“你們吳中風俗不好,婦女刁潑。必是你女兒病死了,想要圖賴鄰裏的?”方媽媽說:“女兒不從縊死,奸夫現獲在家。隻求差人押小婦人到家,便可扭來,登堂究問。如有虛誑,情願受罪。”縣官見他說得的確,才叫個吏典將紙筆責了口詞,準發該房出牌行拘。方媽媽終是個女流,被衙門中刁難,要長要短的,詐得不耐煩,才與他差得個差人出來。差人又一時不肯起身,藤纏著要錢,羈絆住身子。

轉眼已是兩三日,方得同了差人,來到自家門首。方媽媽心裏道:

“不誆一出門擔閣了這些時,那小猢猻不要說急死,餓也該餓得零丁了。”先請公差到堂屋裏坐下,一麵將了鑰匙去開房門。隻聽得裏邊笑語聲晌,心下疑惑道:“這小猢猻在裏頭卻和那個說話?”忙開進去,抬眼看時,隻見兩個人並肩而坐,正在那裏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媽媽驚得把雙眼一擦,看著女兒道:“你幾時又活了?”孫小官笑道:“多承把一個死令愛交我相伴,而今我設法一個活令愛還了。這個人是我的了。”方媽媽呆了半響,開口不得。思量沒收場,隻得拗曲作直,說道:“誰叫你私下通奸?我已告在官了。”孫小官道:“我不曾通奸,是你鎖我在房裏的,當官我也不怕。”方媽媽正有些沒擺布處,心下躊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邊公差每焦躁道:“怎麼進去不出來了?打發我們回複官人去!”

方媽媽隻得走出來,把實情告訴公差道:“起初小女實是縊死了,故此告這狀。不想小女仍複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變起臉來道:“匾大的天,憑你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狀又說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說不通!誰教你告這樣謊狀?”方媽媽道:“人命不實,奸情是真。我也不為虛情,有煩替我帶人到官,我自會說。”就把孫小官交付與公差。

孫小官道:“我須不是自家走來的,況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麼事,要我到官何幹?”公差到:“這不是這樣說,你牌上有名,有理沒理,你自見官分辨,不幹我們事。我們來一番,須與我們差使錢去。”孫小官道:

“我身子被這裏媽媽鎖住,餓了幾日,而今拚得見官,那裏有使用?但憑媽媽怎樣罷了!”當下方媽媽反輸一帖,隻得安排酒飯,款待了公差。公差還要連閏娘帶去,方媽媽求免女兒出官。公差道:“起初說是死的,也少不得要相驗屍首,而今是個活的,怎好不見得官?”賈閏娘聞知,說道:

“果要出醜,我不如仍舊縊死了罷。”方媽媽沒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做歉了一番,又送了東西,公差方肯住手。隻帶了孫小官同原告方媽媽到官回複。

縣官先叫方媽媽,問道:“你且說女兒怎麼樣死的?”方媽媽因是女兒不曾死,頭一句就不好答應。隻得說:“爺爺,女兒其實不曾死。”縣官道:“不死,怎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媽媽道:“起初告狀時節是死的,爺爺準得狀回去,不想又活了。”縣官道:“有這樣胡說!原說吳下婦人刁,多是一派虛情,人不曾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媽媽道:“人雖不死,奸情實是有的。小婦人現獲正身在此。”

縣官就叫孫小官上去,問道:“方氏告你奸情,是怎麼說?”孫小官道:“小人委實不曾有奸。”縣官道:“你方才是那裏拿出來的?”孫小官道:“在賈家房裏。”縣官道:“可知是行奸被獲了。”孫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騙去,鎖在房裏,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縣官又問方媽媽道:“你如何騙他到家?”方媽媽道:“他與小婦人女兒有奸,小婦人知道了,罵了女兒一場,女兒當夜縊死。所以小婦人哄他到家鎖住了,特來告狀。及至小婦人到得家裏,不想女兒已活,雙雙的住在房裏了幾日,這奸情一發不消說起了。”孫小官道:“小人與賈家女兒鄰居,自幼相識,原不曾有一些甚麼事。不知方氏與女兒有何話說,卻致女兒上吊。道是女兒死了,把小人哄到家裏,一把鎖鎖住,小人並不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兒屍首時,女兒忽然睜開雙目,依然活在床上。此時小人出來又出來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魯男子時,也隻索同這女兒住在裏頭了。不誆一住就是兩三日,卻來拿小人到官。這不是小人自家走進去住在裏頭的,須怪小人不得,望爺爺詳情。”

縣官見說了,笑將起來道:“這說的是真話。隻是女兒今雖不死,起初自縊,必有隱情。”孫小官道:“這是他娘女自有相爭,小人卻不知道。”

縣官叫方氏起來,問道:“且說你女兒為何自縊?”方媽媽道:“方才說過,是與孫某有奸了。”縣官道:“怎見得他有奸?拿奸要雙,你曾拿得他著麼?”方媽媽道:“他把小婦人認做了女兒,趕來把言語調戲,所以疑心他有奸。”縣官笑道:“疑心有奸,怎麼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這事,是你疑錯了。以後再活轉來,同住這兩日夜,這就不可知。卻是你自鎖他在房裏成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緣了。況已死得活,世所罕有,當是天意。

我看這孩子儀容可觀,說話伶俐。你把女兒嫁了他,這些多不消饒舌了。”方媽媽道:“小婦人原與他無仇,隻為女兒死了,思量沒處出這口氣,要擺布他。今女兒不死,小婦人已自悔多告了這狀了,隻憑爺爺主張。”縣官大笑道:“你若不出來告狀,女兒與女婿怎能勾先相會這兩三日?”遂援筆判道:“孫郎賈女,貌若年當。疑奸非奸,認死不死。欲縶其鑽穴之身,反遂夫同衾之樂。似有天意,非屬人為。宜效綢繆,以消怨曠。”

判畢,令吏典讀與方媽媽、孫小官聽了,俱各喜歡,兩兩拜謝而出。

孫小官就去擇日行禮,與賈閏娘配為夫婦。這段姻緣,分明在這一吊上成的。有詩為證:

姻緣分定不須忙,自有天公作主張。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注釋】

蘄水縣:明代黃州府屬縣,今屬湖北浠水縣。

作做:當作,算作。

龜:男生殖器。

一路:一起。

少艾:指年輕美貌的女子。

捏捏撮撮:猶言動手動腳。

分理:分辯。

太婆:丈夫的祖母。

狗彘:犬與豬。這裏比喻行為惡劣。

防閑:防備,阻攔。

英山:明代為承天府的屬縣,縣各,今屬湖北省。

惡姑:這裏指惡婆婆。

采風:了解民情。

景陵縣:明代承天府沔陽州的屬縣,即今湖北天門市。

成房:成婚。

哥子:猶哥兒。

偏生:偏偏。

藤纏:比喻糾纏。

剪綹:盜取別人身上的錢物。這裏引申為偷情。

索軟:軟弱無力。

顫篤篤:因驚恐而身體發抖。

莽莽:魯莽。

夙孽:前世的孽債。

吳淞:原屬寶山縣,今屬上海楊浦區。

經布一般:比喻像穿梭似的。

捉空:趁空,找機會。

兜攬:親近,理睬。

馬子:馬桶。

清頭:底細。

調得喉慣:調唇弄舌。

碎聒:指說話嘮叨。

擦刮:折磨。

氣蠱:氣憤。

縮縮朒朒:畏縮小心;不過意。

板障:木板屏障。

嗚嘬:親吻。

隻誆:隻料。

零丁:猶伶丁,形容消瘦。

支分:打發。

匾大的天:比喻說得輕巧,把事情看得簡單。匾,一種圓形平底,邊框很淺的竹器。

做好做歉:猶言做好做惡,這裏意為裝模作樣。

正身:指本人,當事人。

鑽穴:猶“鑽穴逾牆”。語出《孟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後以“鑽穴”或“鑽穴逾牆”指偷情、私奔等行為。

綢繆:形容情意纏綿的男女戀情。

怨曠:猶怨女曠夫。指已到婚齡而無合適配偶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