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家丁道:“小人是興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勾當。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前日聞得在嶽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小人家裏離他不上十裏路,所以備細得知。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裏小娘子了。”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這消息是真了。”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係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若是尊姬被此處弄了去,隻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隻宜丟開為是。且自暢飲,介懷無益。”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人所據,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博一笑。”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談何容易!”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後,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向都司笑汪秀才癡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他怎麼作為。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裏弟兄名字,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兵巡看狀,見了柯陳大等名字,已自心裏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你無非隻為一婦女小事,我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紙牒文,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競,大人可以放心。”兵巡見他說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準,排號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隻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複。”兵巡似信不信,分付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了此紙,滿心歡喜,就像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已準,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都司搖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鬥,這決然不能的。”汪秀才道:“但請放心,多用不著,我自有人。隻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一隻,巡江哨船,要借二隻。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隻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夠了。”向都司道:“意欲何為?”汪秀才道:“漢家自有製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向都司依言,盡數借與汪秀才。汪秀才大喜,罄備了一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鼓吹喧闐,竟像武官出汛一般。有詩為證:
舳艫千裏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了人從,打了遊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
未到岸四五裏,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一個是向家家丁,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一張硬牌,去叫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遊擊。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萬裏,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拜。兩人領命去了。汪秀才分付船戶,把船漫漫自行。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賞,有甚不依他處?領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掮了硬牌上岸,各處一說。多曉得新官船到,整備迎接。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元來是一座莊子。但見:
冷氣侵人,寒風撲麵。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團團蒼檜若龍形,鬱鬱青鬆如虎跡。已升紅日,莊門內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颯颯。盆盛人酢醬,板蓋鑄錢爐。驀聞一陣血腥來,元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裏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有甚麼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麵,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束鮮明,一路迎將上去。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商議已定,外報遊府船到江口,一麵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柯陳弟兄果然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羅,牽羊擔酒,擎著旗幡,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汪秀才船到泊裏,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傍,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分付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隻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裏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下,三人侍立。
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柯陳兄弟道遊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勾當,掀拳裸袖,隻恨相見之晚。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柯陳大官人又道:“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又請吃了一口酒,俱有金帛折席。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柯陳兄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隻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做的是《桃園結義》、《千裏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見此花哄,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分付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地開船。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行來數十餘裏,戲文方完。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
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可謂極歡。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
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汪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嶽州所得,名曰回風,說是汪家的。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勾當此事。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麵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楫,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再無個計策了。正是:
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見官,學生難以回覆;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柯陳兄弟道:“小人愚昧,願求恩府良策。”汪秀才道:“汪生隻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照,就取了來了。”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
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分付。付與執照,打發兩隻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船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隻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酒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