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必定是老人家不達時務,惹人憎嫌。
若是據著公道評論,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把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才有人心天理。怎當得人情如此,與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況且三家相形,便有許多不調勻處。假如要請一個客,做個東道,這家便嫌道:“何苦定要在我家請!”口裏應承時,先不爽利了。就應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日。挨得滿了,又過了一家。
到那家提起時,又道:“何不在那邊時節請了,偏要留到我家來請?”到底不請得,撒開手。難道遇著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氣苦?這也是世態自然到此地位的。隻是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而今權在他人之手,豈得如意?隻該自揣了些己也罷,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別了口氣,別走道路,又手無一錢,家無片瓦,爭氣不來,動彈不得。要去告訴侄兒,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今如此行徑,沒下梢了,恐怕他們見笑,沒臉嘴見他。左思右想,恨道:“隻是我不曾生得兒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負心向外的,一毫沒幹,反被他們賺得沒結果了!”使一個性子,噙著眼淚,走到路旁一個古廟裏坐著,越想越氣,累天倒地地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來弄得這等光景,要這性命做甚麼?我把胸中氣不忿處,哭告菩薩一番,就在這裏尋個自盡罷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恰好侄兒高文明在外邊收債回來。船在岸邊搖過,隻聽得廟裏哭聲。終是關著天性,不覺有些動念。仔細聽著,像是伯伯的聲音,便道:“不問是不是,這個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攏去看一看,怕做甚麼?”叫船家一櫓邀住了船,船頭湊岸,撲的跳將上去。走進廟門,喝道:“那個在此啼哭?”各抬頭一看,兩下多吃了一驚。高文明道:“我說是伯伯的聲音,為何在此?”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心裏悲酸起來,越加痛切。高文明道:“伯伯,老人家休哭壞了身子,且說與侄兒,受了何人的氣,以致如此?”高愚溪道:“說也羞人,我自差了念頭,死靠著女兒,不留個後步,把些老本錢多分與他們了。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氣忿不過,在此痛哭,告訴神明一番,尋個自盡。不想遇著我侄,甚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見!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與他認甚麼真?”愚溪道:“我寧死於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道:“不去也憑得伯伯,何苦尋死?”愚溪道:“我已無家可歸,不死何待?”高文明道:“侄兒不才,家裏也還奉養得伯伯一口起,怎說這話?”愚溪道:“我平日不曾有好處到我侄,些些家事多與了別人,今日剩得個光身子,怎好來擾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說個擾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棄,侄媳婦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錢,買別人嫌憎過了,何況孑然一身!”高文明道:“侄兒也是個男子漢,豈由婦人作主?況且侄婦頗知義理,必無此事。伯父隻是隨著侄兒到家裏罷了,再不必遲疑,快請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子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載回家來。
高文明先走進去,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思量尋死的話,高娘子吃驚道:“而今在那裏了?”高文明道:“已載他在船裏回來了。”高娘子道:“雖然老人家沒搭煞,討得人輕賤,卻也是高門裏的體麵,原該收拾了回家來,免被別家恥笑!”高文明還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雖沒用了,我家養這一群鵝在圈裏,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飯。”娘子道:“說那裏話!家裏不爭得這一口,就吃了白飯,也是自家骨肉,又不養了閑人。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不要說這話,快去接了他起來。”高文明道:“既如此說,我去請他起來,你可整理些酒飯相待。”說罷,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請了伯子起來,到堂屋裏坐下。就搬出酒肴來,伯侄兩人吃了一會。高愚溪還想著可恨之事,提起一兩件來告訴侄兒,眼淚簌簌的下來,高文明隻是勸解。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三家女兒知道,曉得老兒心裏怪了,卻是巴不得他不來,雖體麵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不曾有一家說來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去了。
一直到了年邊,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也隻是說聲,不見十分殷勤。高愚溪回道不來,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過年,正該在侄兒家裏住的,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們家裏,掛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道:“侄兒說得是,我還有兩個舊箱籠,有兩套圓領在裏頭,舊紗帽一頂,多在大女兒家裏,可著人去取了來,過年時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這是要的,可寫兩個字去取。”隨著人到大女兒家裏去討這些東西。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見要這付行頭,曉得在別家過年了,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紙,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高愚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心裏一發曉得女兒家裏不要他來的意思,安心在侄兒處過年。
大凡老休在屋裏的小官,巴不得撞個時節吉慶,穿著這一付紅閃閃的,搖擺搖擺,以為快樂。當日高愚溪著了這一套,拜了祖宗,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一家之中,甚覺和氣,強似在別人家了。隻是高愚溪心裏時常不快,道是不曾掉得甚麼與侄兒,今反在他家打攪,甚為不安。
就便是看鵝的事他也肯做,早是侄兒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親,才屬他門便路人。
直待酒闌人散後,方知葉落必歸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閑坐,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麵前拱一拱手道:“老伯伯,借問一聲,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
“問他怎的?”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問來,說道在此間,在下要見他一見,有些要緊說話。”高愚溪道:“這是個老朽之人,尋他有甚麼勾當?”公差道:“福建巡按李爺,山東沂州人,是他的門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來訪他,找尋兩日了。”愚溪笑道:“則我便是高廣。”
公差道:“果然麼?”愚溪指著壁間道:“你不信,隻看我這頂破紗帽。”公差曉得是實,叫聲道:“失敬了。”轉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說山東李爺叫甚麼名字?”公差道:“單諱著一個某字。”愚溪想了一想道:“元來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裏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耐煩了。小的去稟,就來拜了。”公差訪得的實,喜喜歡歡自去了。
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來,與他說知此事。高文明道:“這是興頭的事,貴人來臨,必有好處。伯伯當初怎麼樣與他相處起的?”愚溪道:
“當初吾在沂州做學正,他是童生新進學,家裏甚貧,出那拜見錢不起。有半年多了,不能夠來盡禮。齋中兩個同僚,攛掇我出票去拿他,我隻是不肯。後來訪得他果貧,去喚他來見。是我一個做主,分文不要他的。齋中見我如此,也不好要得了。我見這人身雖寒儉,意氣軒昂,模樣又好,問他家裏,連燈火之資多難處的。我倒助了他些盤費回去,又替他各處讚揚。第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在東昌時節,又府裏薦了他。歸來這幾時,不相聞了。後來見說中過進士,也不知在那裏為官。我已是老邁之人,無意世事,總不記在心上,也不去查他了。不匡他不忘舊情,一直到此來訪我。”高文明道:“這也是個好人了。”
正說之間,外邊喧嚷起來,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一齊來看。高文明走出來,隻見一個人拿了紅帖,竟望門裏直奔。高文明接了,拿進來看。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出來迎接。船艙門開處,搖搖擺擺,踱上個禦史來。那禦史生得齊整,但見:
胸蟠豸繡,人避驄威。攬轡想象澄清,停車動搖山嶽。霜飛白簡,一筆裏要管閑非;清比黃河,滿麵上專尋不是。若不為學中師友誼,怎肯來林外野人家?
那李禦史見了高愚溪,口口稱為老師,滿麵堆下笑來,與他拱揖進來。
李禦史退後一步,不肯先走,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涎唾鼻涕亂來。
李禦史帶著笑,隻是謙遜。高愚溪強不過,隻得扯著袖子占先了些,一同行了,進入草堂之中。禦史命設了毯子,納頭四拜,拜謝前日提攜之恩。高愚溪還禮不迭。拜過,即送上禮帖,候敬十二兩。高愚溪收下,整椅在上麵。禦史再三推辭,定要傍坐,隻得左右相對。禦史還不肯占上,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禦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甚是感謝,說道:“僥幸之後,日夕想報師恩,時刻在念。今幸適有此差,道由貴省,迂途來訪。不想高居如此鄉僻。”高愚溪道:“可憐,可憐。老朽那得有居?此乃舍侄之居,老朽在此趁住的。”禦史道:“老師當初必定有居。”愚溪道:“老朽拙算,祖居盡廢。今無家可歸,隻得在此強顏度日。”說罷,不覺哽咽起來。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撲的掉下兩行來。禦史惻然不忍,道:“容門生到了地方,與老師設處便了。”愚溪道:“若得垂情,老朽至死不忘。”禦史道:“門生到任後,便著承差來相候。”說夠一個多時的話,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