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2 / 3)

插在頭上了。笑嘻嘻的,對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如今已是更闌時候,妾身出來了,不可複進。今夜當借郎君枕席,侍寢一宵。”崔生大驚道:“娘子說那裏話?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汙娘子清德?娘子請回步,誓不敢從命的。”女子道:“如今合家睡熟,並無一個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悄悄往來,親上加親,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為。雖承娘子美情,萬一後邊有些風吹草動,被人發覺,不要說道無顏麵見令尊,傳將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是把一生行止多壞了!”女子道:

“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難得這個機會,同在一個房中,也是一生緣分。且顧眼前好事,管甚麼發覺不發覺?況妾自能為郎君遮掩,不至敗露。郎君休得疑慮,挫過了佳期。”崔生見他言詞嬌媚,美豔非常,心裏也禁不住動火。隻是想著防禦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像個小兒放紙炮,真個又愛又怕。卻待依從,轉了一念,又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隻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興娘之麵,保全小生行止罷!”女子見他再三不肯,自覺羞慚。忽然變了顏色,勃然大怒道:“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留置書房。你乃敢於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聲張起來,去告訴了父親,當官告你,看你如何折辨?不到得輕易饒你!”聲色俱厲。崔生見他反跌一著,放刁起來,心裏好生懼怕。

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清濁難分。萬一聲張,被他一口咬定,從何分剖?不若且依從了他,倒還未見得即時敗露。慢慢圖個自全之策罷了。”正是:

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隻得陪著笑,對女子道:“娘子休要聲高。既承娘子美意,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女子見他依從,回嗔作喜道:“元來郎君恁地膽小的。”崔生閉上了門,兩個解衣就寢。有《西江月》為證:

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認道良緣輻輳,誰知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雲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雲雨已畢。真是千恩萬愛,歡樂不可名狀。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生,閃將進去。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隻是懷著個鬼胎,戰兢兢的,隻怕有人曉得。幸得女子來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去,隻在門側書房私自往來快樂,並無一個人知覺。

將及一月有餘。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易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係於內,郎趕逐於外。在妾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妾罪大矣。須與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崔生道:“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還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見,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外縣居住了,深自斂藏,方可優遊偕老,不致分離。你心下如何?”崔生道:“此言固然有理,但我目下零丁孤苦,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來道:“曾記得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仆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江呂城,以耕種為業,家道從容。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水路,直到他家,極是容易。”女子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那個書房即在門側,開了甚便。出了門,就是水口。崔生走到船幫裏,叫了一隻小劃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徑到瓜洲,打發了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又四十裏,到了呂城。泊住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此間有個金榮否?”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崔生道:“他與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指引則個。”村人把手一指道:“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了女子。

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金保正聽得人聲,在裏麵踱將出來,道:“是何人下顧?”崔生上前施禮。保正問道:“秀才官人何來?”崔生道:“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見說了“揚州崔”三字,便吃一驚,道:“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保正道:“是官人的何人?”崔生道:“正是我父親。”保正道:“這等,是衙內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麼?”崔生道:“乳名叫做興哥。”保正道:“說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納頭便拜。問道:“老主人幾時歸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禦家小娘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仆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麼?”崔生道:“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症。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吳防禦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恐怕發覺,要個安身之所。我沒處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聽說罷,道:“這個何難?老仆自當與小主人分憂。”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老夫妻兩個親自灑掃正堂,鋪疊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類,供給周備,兩個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與他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裏也覺過不去。”崔生道:

“事已如此,說不得了。難道還好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麵,有何妨礙?”崔生道:“丈夫以四方為事,隻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嶽丈些罪責,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前好,正是應得。隻須陪些小心往見,元自不妨。”兩人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隻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進瓜洲,前到揚州地方。看看將近防禦家,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處,未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和你計較。”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問女子道:“還有甚麼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一年,今日實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了。萬一怒發,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後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些?我也覺得有顏采。我隻在此等你消息就是。”

崔生道:“娘子見得不差,我先去見便了。”跳上了岸,正待舉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隻金鳳釵下來,與他帶去。道:“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崔生道:“娘子恁地精細!”接將釵來,袋在袖裏了,望著防禦家裏來。到得堂中,傳進去。防禦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麵,勿責老夫。”崔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裏隻稱:“小婿罪該萬死。”叩頭不止。防禦倒驚駭起來,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裏疑惑。”崔生道:“是必嶽父高抬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防禦說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說道:“小婿蒙令愛慶娘不棄,一時間結了私盟。房帷事密,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今一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愛到此拜訪。伏望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偕老之歡,永遂於飛之願。嶽父不失為溺愛,小婿得完美室家,實出萬幸。隻求嶽父憐憫則個!”防禦聽罷,大驚道:“郎君說的是甚麼話?小女慶娘臥病在床,經今一載。茶飯不進,轉動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話在那裏說起的?莫不見鬼了!”

崔生見他說話,心裏暗道:“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隻推說病在床上,遮掩著外人了。”便對防禦道:“小婿豈敢說慌。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嶽父叫個人去,接了起來,便見明白。”防禦隻是冷笑不信,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與同來的是什麼人,卻認做我家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悄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裏的人那裏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覆家主道:“船中不見有甚麼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防禦見無影響,不覺怒形於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隻金鳳釵來。進上防禦道:“此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禦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裏?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後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恐怕事敗,同逃至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備細述了一遍。防禦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