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2 / 3)

“隻望排過節,就發來還了,自當奉謝。”承局打扮的道:“那不消說,官府門中豈肯少著人家的東西?但請放心,把這張牒文留下,若有差池,可將此做執照,當官稟領得的。”當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這承局打扮的捧著若幹東西,欣然去了。

隔了幾日,商小姐在賈家來到自家屋裏,走到房中,與商妾相見了,寒溫了一會。照著平時翻翻箱籠看,隻見多是空箱,金銀器皿之類一些也不見,倒有一張花邊欄紙票在內,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公牒,吃了一驚。問商妾道:“這卻為何?”商妾道:“幾日前有一個承局打扮的拿了這張牒文,說府裏要排天中節,各家關借東西去鋪設。當日奴家心中疑惑,卻教人來問姐姐、姐夫,問的人回來說撞遇老相公說起,道是該借的,奴家依言借與他去。這幾日望他拿來還我,竟不見來。正要來與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裏討去,可是中麼?”商小姐麵如土色,想道:“有些尷尬。”不覺眼淚落下來道:“偌多東西,多是我爹爹手澤,敢是被那個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與賈郎計較,查個著實去。”

當下亟望賈家來,見了丈夫賈成之,把此事說了一遍。賈成之道:

“這個姨姨也好笑,這樣事何不來問問我們,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說來,曾教人到我家來問,遇著我家相公,問知其事,說是該借與他,問的人就不來見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與他去的。”賈成之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問爹爹則個。”賈成之進去問父親廉訪道:“商家借東西與府中,說是來問爹爹,爹爹分付借他,有些話麼?廉訪道:

“果然府中來借,怎好不借?隻怕被別人狐假虎威誆的去,這個卻保不得他。”賈成之道:“這等,索向府中當官去告,必有下落。”遂與商妾取了那紙府牒,在德慶府裏下了狀子。

府裏太守見說其事,也自吃驚,取這紙公牒去看,明知是假造的,隻不知奸人是那個。當下出了一紙文書給與緝捕使臣,命商家出五十貫當官賞錢,要緝捕那作不是的。訪了多時,並無一些影響。商家吃這一閃,差不多失了萬金東西,家事自此消乏了。商妾與商小姐但一說著,便相對痛哭不住。賈成之見丈人家裏零替如此,又且妻子時常悲哀,心裏甚是憐惜,認做自家身上事,到處出力,不在話下。

誰知這賺去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

遠不遠千裏,近隻在眼前。

看官你道賺去商家物事的,卻是那個?真個是人心難測,海水難量,元來就是賈廉訪。這老兒曉得商家有資財,又是孤兒寡婦,可以欺騙。其家金銀什物多曾經媳婦商小姐盤驗,兒子賈成之透明知道。因商小姐帶回數目一本,賈成之有時拿出來看,誇說妻家富饒。被廉訪留心,接過手去,逐項記著。賈成之一時無心,難道有甚麼疑忌老子不成?豈知利動人心,廉訪就生出一個計較,假著府裏關文,著人到商家設騙。商家見所借之物多是家中有的,不好推掉。又兼差當值的來,就問著這個日裏鬼,怎不信了?此時商家決不疑心到親家身上,就是賈成之夫妻二人,也隻說是甚麼神棍弄了去,神仙也不誆是自家老子。所以偌多時緝捕人那裏訪查得出?

說話的,依你說,而今為何知道了?看官聽說,天下事欲人不知,除非莫為。

廉訪拐了這主橫財到手,有些毛病出來。俗語道:“偷得爺錢沒使處。”心心念念要拿出來兌換錢鈔使用。爭奈多是見成器皿,若拿出來怕人認得,隻得把幾件來熔化。又不好托得人,便燒熾了炭,親自坯銷。銷開了卻沒處傾成錠子。他心生了一計,將毛竹截了一段小管,將所銷之銀傾將下去,卻成一個圓餅,將到鋪中兌換錢鈔。鋪中看見廉訪家裏近日使的多是這竹節銀,再無第二樣。便有時零鏨了將出來,那圓處也還看得出。心裏疑惑,問那家人道:“宅上銀兩,為何卻一色用竹筒鑄的?是怎麼說?”家人道:“是我家廉訪手自坯銷,再不托人的。不知為著甚麼緣故。”三三兩兩傳將開去,道賈家用竹筒傾銀用,煞是古怪。就有人猜到商家失物這件事上去。卻是他兩家兒女至親,誰來執證?不過這些人費得些口舌。有的道:“他們隻當一家,那有此事。”有的道:“官宦人家,怕不會喚銀匠傾銷物件,卻自家動手?必是礙人眼目的,出不得手,所以如此。況且平日不曾見他這等的,必然蹊蹺。”也隻是如此疑猜,沒人鑿鑿說得是不是。至於商家,連疑心也不當人子,隻好含辛忍苦,自己懊悔怨悵,沒個處法。緝捕使臣等聽得這話,傳在耳朵裏,也隻好笑笑,誰敢向他家道個不字?這件事隻索付之東流了。

隻可笑賈廉訪堂堂官長,卻做那賊的一般的事。曾記得無名子有詩雲:

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

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

又劇賊鄭廣受了招安,得了官位,曾因官員每做詩,他也口吟一首雲:

鄭廣有詩獻眾官,眾官與廣一般般。

眾官做官卻做賊,鄭廣做賊卻做官。

今日賈廉訪所為,正似此二詩所言“官人與賊不爭多”、“做官卻做賊”了。卻又施在至親麵上,欺孤騙寡,尤為可恨!若如此留得東西與子孫受用,便是天沒眼睛。

看官不要性急,且看後來報應。

果然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二十年,賈廉訪已經身故,賈成之得了出身,現做粵西永寧橫州通判。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育,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表字功父,照通族排來,行在第六十五,同母親不住德慶,遷在臨賀地方,與橫州不甚相遠。那商功父生性剛直,頗有幹才,做事慷慨,又熱心,又和氣。賈成之本意憐著妻家,後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越加心裏不安,見了小舅子十分親熱。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而今長大知事,也自喜歡他。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但是小舅子來,千歡萬喜,上百兩送他,姐姐又還有私贈,至於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來一次,一次如此。功父奉著寡母過日,靠著賈家姐姐、姐夫恁地扶持,漸漸家事豐裕起來。在臨賀置有田產莊宅,廣有生息。又娶富人之女為妻,規模日大一日,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

過了幾時,賈成之死在官上,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地方接功父商量後事。諸凡停當過,要扶柩回葬。商功父攛掇姐姐道:“總是德慶也不過客居,原非本籍。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姐姐隻該同到臨賀尋塊好地,葬了姐夫,就在臨賀住下,相傍做人家,也好時常照管,豈非兩便?”

小姐道:“我是女人家,又是孑身孀居,巴不得依傍著親眷。但得安居,便是住足之地。那德慶也不是我家鄉,還去做甚?隻憑著兄弟主張,就在臨賀同住了。周全得你姐夫入了土,大事便定,吾心安矣。”

元來商小姐無出,有媵婢生得兩個兒子,絕是幼小,全仗著商功父提撥行動。當時計議已定,即便收拾家私,一起望臨賀進發。少時來到,商功父就在自己住宅邊尋個房舍,安頓了姐姐與兩個小外甥。從此兩家相依,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朝夕為伴,不是我到你家,便是你到我家,彼此無間。商小姐中年寡居,心貪安逸,又見兄弟能事,是件周到停當,遂把內外大小之事,多托與他執料,錢財出入,悉憑其手,再不問起數目。又托他與賈成之尋陰地,造墳安葬,所費甚多。商功父賦性慷慨,將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一律揮霍。雖有兩個外甥,不是姐姐親生,亦且乳臭未除,誰人來稽查得他?商功父正氣的人,不是要存私,卻也隻趁著興頭,自做自主,像心像意,那裏還分別是你的我的?久假不歸,連功父也忘其所以。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西,到此仍舊還與商家用度了。這是羹裏來的飯裏去,天理報複之常,可惜賈廉訪眼裏不看得見。

一日,商功父害了傷寒症候,身子熱極。忽覺此身飄浮,直出帳頂,又升屋角,漸漸下來,恣行曠野。茫茫恰像海畔一般,並無一個伴侶。

正散蕩間,忽見一個公吏打扮的走來。相見已畢,問了姓名。公吏道:

“郎君數未該到此。今有一件公事,郎君合當來看一看,請得府中走走。”商功父不知甚麼地方,跟著這公吏便走。走到一個官府門前,見一個囚犯,頭戴黑帽,頸荷鐵枷,在西邊兩扇門外。仔細看這門,是個獄門。但見:

陰風慘慘,殺氣霏霏。隻聞鬼哭神號,不見天清日朗。猙獰隸卒挨肩立,蓬垢囚徒側目窺。憑教鐵漢銷魂,任是狂夫失色。

商功父定睛看時,隻見這囚犯處,左右各有一個人,執著大扇相對而立。把大扇一揮,這枷的囚犯叫一聲:“阿呀!”登時血肉糜爛,淋漓滿地,連囚犯也不見,止剩得一個空枷。少歇須臾,依然如舊。功父看得渾身打顫,呆呆立著。那個囚犯忽然張目大呼道:“商六十五哥,認得我否?”功父倉卒間,不曾細認,一時未得答應。囚犯道:“我乃賈廉訪也,生前做得虧心事頗多,今要一一結證。諸事還一時了不來,得你到此,且與我了結一件。我昔年取你家財,陽世間償還已差不多了,陰間未曾結絕得。多一件多受一樣苦,今日煩勞你寫一供狀,認是還足,我先脫此風扇之苦。”說罷,兩人又是一扇,仍如起初狼藉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