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喂放。
老蒼頭道:“你新到我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裏一碗肉、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分罷。”寄兒道:“甚麼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頭道:“甚麼大事直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來。寄兒想道:“我昨夜夢裏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地懸絕!”卻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
對人說夢,說聽皆癡。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寄兒酒量元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華胥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束嚴整,特賜錦衣冠帶一襲,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後擁,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鑽將出來了。起來吃些點心,就騎著牛,四下裏放草。那日色在身上曬得熱不過,走來莫翁麵前告訴。
莫翁道:“我這裏原有蓑笠一副,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又有短笛一管,也是牧童的本等。今拿出來交付與你,你好好去看養,若瘦了牛畜,要與你說話的。”牧童道:“再與我一把傘遮遮身便好。若隻是笠兒,隻遮得頭,身子須曬不過。”莫翁道:“那裏有得傘?池內有的是大荷葉,你日日摘將來遮身不得?”寄兒唯唯,受了蓑笠、短笛,果在池內摘張大荷葉擎著,騎牛前去。牛背上自想道:“我在華胥國裏是貴人,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勾了,卻叫我擎著荷葉遮身。”猛然想道:“這就是夢裏的黃蓋了,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橫了笛,吹了兩聲,笑道:“這可不是一部鼓吹麼?我而今想來,隻是睡的快活。”有詩為證:
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自此之後,但是睡去,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醒來隻在山坡去處做牧童。無日不如此,無夢不如此。不必逐日逐夜,件件細述,但隻揀有些光景的,才把來做話頭。
一日夢中,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駙馬,有人啟奏:“著作郎言寄華才貌出眾,文彩過人,允稱此選。”國王準奏,就著傳旨:“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尚範陽公主。”迎入駙馬府中成親。燈燭輝煌,儀文璀璨,好不富貴!有《賀新郎》詞為證:
瑞氣籠清曉。卷珠簾、〔次第笙歌〕,一時齊奏,無限神仙離蓬島。鳳駕鸞車初到,見擁個、仙娥窈窕。玉珮叮璫風縹緲,〔望〕嬌姿一似垂楊嫋。天上有,世間少。
那範陽公主生得麵長耳大,曼聲善嘯,規行矩步,頗會周旋。寄華身為王婿,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比前受用更加貴盛。
明日睡醒,主人莫翁來喚,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一並交與他牽去喂養。寄兒牽了暗笑道:“我夜間配了公主,怎生烜赫!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伴這個眾生。”跨在背上,打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誰知騎上了背,那驢兒隻是團團而走,並不前進。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寄兒沒奈何,隻得跳下來,打著兩鞭,牽著前走。從此又添了牲口,恐怕走失,飲食無暇,隻得備了幹糧,隨著四處放牧。莫翁又時時來稽查,不敢怠慢一些兒。辛苦一日,隻圖得晚間好睡。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裏,正同著公主歡樂,有鄰邦玄菟、樂浪二國前來相犯。華胥國王傳旨: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策。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幹文士到來,也不講求如何備禦,也不商量如何格鬥,隻高談“正心誠意,強鄰必然自服”。諸生之中也有情願對敵的,多退著不用。隻有兩生獻策,他一個到玄菟,一個到樂浪,舍身往質,以圖講和。言寄華大喜,重發金帛,遣兩生前往。兩生屈己聽命,飽其所欲,果然那兩國不來。言寄華誇張功績,奏上國王。國王大悅,敘錄軍功,封言寄華為黑甜鄉侯,加以九錫。身居百僚之上,富貴已極。有詩為證:
當時魏絳主和戎,豈是全將金幣供?
厥後宋人偏得意,一班道學自雍容。
言寄華受了封侯錫命,綠韍袞冕,鸞輅乘馬,彤弓盧矢,左建朱鉞、右建金戚,手執圭瓚,道路輝煌。自朝歸第,有一個書生叩馬上言,道:“日中必昃,月滿必虧。明公功名到此,已無可加。急流勇退,此其時矣。直待福過災生,隻恐悔之無及!”言寄華此時誌得意滿,那裏聽他?笑道:“我命裏生得好,自然富貴逼人,有福消受,何須過慮,隻管目前享用勾了。寒酸見識,曉得甚麼?”大笑墜車。
吃了一驚,醒將起來,點一點牛數,隻叫得苦,內中不見了二隻。山前山後,到處尋訪蹤跡。原來一隻被虎咬傷,死在坡前;一隻在河中吃水,浪湧將來,沒在河裏。寄兒看見,急得亂跳道:“夢中甚麼兩國來侵,誰知倒了我兩頭牲口!”急去報與莫翁,莫翁聽見大怒道:“此乃你的典守,人多說你隻是貪睡,眼見得坑了我頭口!”取過匾擔來要打。寄兒負極,辯道:“虎來時,牛尚不敢敵,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那水中是牛常住之所,波浪湧來,一時不測,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莫翁雖見他辯得也有些理,卻是做家心重的人,那裏舍得兩頭牛死?怒吽吽不息,定要打匾擔十下。寄兒哀告討饒,才饒得一下,打到九下住了手。
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摸摸臀上痛處道:“甚麼九錫九錫,倒打了九下屁股!”想道:“夢中書生勸我歇手,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從來說夢是反的,夢福得禍,夢笑得哭。我自念了此咒,夜夜做富貴的夢,所以日裏倒吃虧。我如今不念他了,看待怎的!”
誰知這樣作怪,此咒不念,恐怖就來。是夜夢境,範陽公主疽發於背,偃蹇不起,寄華盡心調治未痊。國中二三新進小臣,逆料公主必危,寄華勢焰將敗,摭拾前過,糾彈一本,說他禦敵無策、冒濫居功、欺君誤國許多事件。國王覽奏大怒,將言寄華削去封爵,不許他重登著作堂,鎖去大窖邊聽罪,公主另選良才別降。令旨已下,隨有兩個力士,將鋃鐺鎖了言寄華,到那大糞窖邊墩著。寄華看那糞穢狼籍,臭不堪聞,歎道:“我隻道到底富貴,豈知有此惡境乎?書生之言,今日驗矣!”不覺號號咷慟哭起來。
這邊噙淚而醒,啐了兩聲道:“作你娘的怪,這番做這樣惡夢!”看視牲口,那匹驢子蹇臥地下,打也打不起來。看他背項之間,乃是繩損處爛了老大一片趷。寄兒慌了道:“前番倒失了兩頭牛,打得苦惱。今這眾生又病害起來,萬一死了,又是我的罪過。”忙去打些水來,替他澡洗腐肉,再去拔些新鮮好草來喂他。拿著鍥刀,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時,有一科草甚韌,刀斫不斷。寄兒性起,連根一拔,拔出泥來。泥鬆之處,露出石板,那草根還纏纏繞繞絆在石板縫內。
寄兒將鍥刀撬將開來,板底下是個周圍石砌就的大窖,裏頭多是金銀。寄兒看見,慌了手腳,擦擦眼道:“難道白日裏又做夢麼?”定睛一看,草木樹石,天光雲影,眼前曆曆可數。料道非夢,便把鍥刀草蔀一撩道:“還幹那營生麼?”取起五十多兩一大錠在手,權把石板蓋上,仍將泥草遮覆,竟望莫翁家裏來見莫翁。未敢竟說出來,先對莫翁道:“寄兒蒙公公相托,一向看牛不差。近來時運不濟,前日失了兩牛,今蹇驢又生病,寄兒看管不來。今有大銀一錠,納與公公,憑公公除了原發工銀,餘者給還寄兒為度日之用,放了寄兒,另著人牧放罷。”莫翁看見是錠大銀,吃驚道:“我田家人苦積勤趲了一世,隻有些零星碎銀,自不見這樣大錠,你卻從何處得來?莫非你合著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你快說個明白,若說得來曆不明,我須把你送出官府,究問下落。”寄兒道:“好教公公得知,這東西多哩。我隻拿得他一件來看樣。”莫翁駭道:
“在那裏?”寄兒道:“在山邊一個所在,我因斫草掘著的,今石板蓋著哩。”
莫翁情知是藏物,急叫他不要聲張,悄悄同寄兒到那所在來。寄兒指與莫翁,揭開石板來看,果是一窖金銀,不計其數。莫翁喜得打跌,拊著寄兒背道:“我的兒,偌多金銀東西,我與你兩人一生受用不盡!今番不要看牛了,隻在我莊上吃些安樂茶飯,掌管帳目。這些牛隻,另自雇人看管罷。”兩人商量,把個草蔀來裏外用亂草補塞,中間藏著窖中物事。莫翁前走,寄兒駝了後隨。運到家中放好,仍舊又用前法去取。不則一遭,把石窖來運空了。
莫翁到家,歡喜無量,另叫一個蒼頭去收拾牛隻,是夜就留寄兒在家中宿歇。寄兒的床鋪,多換齊整了。寄兒想道:“昨夜夢中吃苦,誰想糞窖正應著發財,今日反得好處。果然,夢是反的,我要那夢中富貴則甚?那五字真言,不要念他了。”
其夜睡去,夢見國王將言寄華家產抄沒,發在養濟院中度日。隻見前日的扣馬書生高歌將來道:
落葉辭柯,人生幾何!六戰國而漫流人血,三神山而杳隔鯨波。任誇百斛明珠,虛延遐算;若有一卮芳酒,且共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