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2 / 3)

陳同父特為此來府裏見唐太守,把此意備細說了。唐仲友取笑道:

“同父是當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何也?”同父道:“吾輩情之所鍾,便是最勝,那見還有出其右者?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即使與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將起來道:“非是屬意,果然嚴蕊若去,此邦便覺無人,自然使不得!若趙娟要脫籍,無不依命。但不知他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同父道:“察其詞意,似出至誠。還要守公讚襄,作個月老。”仲友道:“相從之事,也於本人情願,非小弟所可讚襄,小弟隻管與他脫籍便了。”同父別去,就把這話回覆了趙娟,大家歡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喚將趙娟來承應。飲酒之間,唐太守問趙娟道:

“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要脫籍從良,果有此事否?”趙娟叩頭道:“賤妾風塵已厭,若得脫離,天地之恩!”太守道:“脫籍不難。脫籍去,就從陳官人否?”趙娟道:“陳官人名流貴客,隻怕他嫌棄微賤,未肯相收。今若果有心於妾,妾焉敢自外?一脫籍就從他去了。”太守心裏想道:“這妮子不知高低,輕意應承,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況且手段揮霍,家中空虛,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須是會忍得饑、受得凍才使得。”趙娟一時變色,想道:“我見他如此撒漫使錢,道他家中必然富饒,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說話,必是個窮漢子,豈能了我終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來。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隻道他不以為意。豈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關心,陡然疑變。

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出去見了陳同父,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連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許多。同父心裏怪道:“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哄我與他脫了籍,他就不作準了?”再把前言問趙娟。

趙娟回道:“太守相公說來,到你家要忍凍餓。這著甚麼來由?”同父聞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這樣憊賴!隻許你喜歡嚴蕊罷了,也須有我的說話處。”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也就不戀了趙家,也不去別唐太守,一徑到朱晦庵處來。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正在婺州。同父進去,相見已畢,問說是台州來,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隻曉得有個嚴蕊,有甚別勾當?”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說公尚不識字,如何做得監司?”晦庵聞之,默然了半日。蓋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書立言,流布天下,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見唐仲友少年高才,心裏常疑他要來輕薄的。聞得他說己不識字,豈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屬吏,敢如此無禮!”然背後之言未卜真偽,遂行一張牌下去,說:

“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曆。”星夜到台州來。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來得急促。唐仲友出於不意,一時迎接不及,來得遲了些。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輕薄,不把我放在心上”,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當日下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與郡丞,說:“知府不職,聽參。”連嚴蕊也拿來收了監,要問他與太守通奸情狀。

晦庵道是仲友風流,必然有染;況且婦女柔脆,吃不得刑拷,不論有無,自然招承,便好參奏他罪名了。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隻說:“循分供唱,吟詩侑酒是有的,曾無一毫他事。”受盡了苦楚,監禁了月餘,到底隻是這樣話。晦庵也沒奈他何,隻得糊塗做了“不合蠱惑上官”,狠毒將他痛杖了一頓,發去紹興,另加勘問。一麵先具本參奏,大略道:

唐某不伏講學,罔知聖賢道理,卻詆臣為不識字;居官不存政體,褻昵娼流。鞫得奸情,再行複奏,取進止。等因。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正在中書省當國。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達知聖聽。大略道:

朱某不遵法製,一方再按,突然而來。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汙職官。公道難泯,力不能使賤婦誣服。尚辱瀆奏,明見欺妄。等因。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據臣看著,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候得他。此是真情。其餘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麼?多不要聽他就是。”孝宗道:“卿說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了他每便了。”王淮奏謝道:“陛下聖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無事。隻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還不算帳,出本之後,另要紹興去聽問。

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嚴蕊解到時,見他模樣標致,太守便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就用嚴刑拷他,討拶來拶指。嚴蕊十指纖細,掌背嫩白。太守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將夾棍夾他。當案孔目稟道:“嚴蕊雙足甚小,恐經折挫不起。”太守道:

“你道他足小麼?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要他招與唐仲友通奸的事。嚴蕊照前不招,隻得且把來監了,以待再問。

嚴蕊到了監中,獄官著實可憐他,分付獄中牢卒,不許難為,好言問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你何不早招認了?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蕊道:“身為賤伎,縱是與太守有好,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認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汙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獄官見他詞色凜然,十分起敬,盡把其言稟知太守。太守道:

“既如此,隻依上邊原斷施行罷。可惡這妮子崛強,雖然上邊發落已過,這裏原要決斷。”又把嚴蕊帶出監來,再加痛杖,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疊成文書,正要回覆提舉司,看他口氣,別行定奪,卻得晦庵改調消息,方才放了嚴蕊出監。嚴蕊恁地悔氣,官人每自爭閑氣,做他不著,兩處監裏無端的監了兩個月,強坐得他一個不應罪名,到受了兩番科斷;其餘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正是:

規圓方竹杖,漆卻斷紋琴。

好物不動念,方成道學心。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放得出來,氣息奄奄,幾番欲死。將息杖瘡,幾時見不得客,卻是門前車馬比前更盛。隻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的朋友,一發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得的要來識他麵。所以挨擠不開。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但是來看嚴蕊的,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動了好些唇舌,外邊人言喧沸,嚴蕊聲價騰湧,直傳到孝宗耳朵內。孝宗道:“早是前日兩平處了。若聽了一偏之詞,貶滴了唐與正,卻不屈了這有義氣的女子沒申訴處?”

陳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隻向晦庵說得他兩句說話,不道認真的大弄起來。今唐仲友隻疑是我害他,無可辨處。”因致書與晦庵道:

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唐與正乃見疑相譖,真足當田光之死矣。然困窮之中,又自惜此潑命。一笑。

看來陳同父隻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一時心中憤氣,故把仲友平日說話對晦庵講了出來。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擺布仲友起來。至於連累嚴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執之過。

以後改調去了。

交代的是嶽商卿,名霖。到任之時,妓女拜賀。商卿問:“那個是嚴蕊?”嚴蕊上前答應。商卿抬眼一看,見他舉止異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卻是容顏憔悴。商卿曉得前事,他受過折挫,甚覺可憐。因對他道:“聞你長於詞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詞訴我,我自有主意。”嚴蕊領命,略不構思,應聲口占《卜算子》道: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商卿聽罷,大加稱賞道:“你從良之意決矣。此是好事,我當為你做主。”

立刻取伎籍來,與他除了名字,判與從良。

嚴蕊叩頭謝了,出得門去。有人得知此說的,千金幣聘,爭來求討,嚴蕊多不從他。有一宗室近屬子弟,喪了正配,悲哀過切,百事俱廢。賓客們恐其傷性,拉他到伎館散心。說著別處多不肯去,直等說到嚴蕊家裏,才肯同來。嚴蕊見此人滿麵戚容,問知為著喪耦之故,曉得是個有情之人,關在心裏。那宗室也慕嚴蕊大名,飲酒中間,彼此喜樂,因而留住。傾心來往了多時,畢竟納了嚴蕊為妾。嚴蕊也一意隨他,遂成了終身結果。雖然不到得夫人、縣君,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深為得意,竟不續婚。一根一蒂,立了婦名,享用到底,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