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2 / 3)

元來那晚這個賊人,有名的叫做雕兒手,一起有十來個,專一趁著鬧熱時節,人叢裏做那不本分的勾當。有詩為證:

昏夜貪他唾手財,全憑手快眼兒乖。

世人莫笑胡行事,譬似求人更可哀。

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窺探蹤跡,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背將出來,便自上了心,一路尾著走,不離左右。到了宣德門樓下,正在挨擠喧哄之處,覷個空,便雙手溜將過來,背了就走。欺他是小孩子,縱有知覺,不過驚怕啼哭之類,料無妨礙,不在心上。不提防到官轎旁邊,卻會叫喊“有賊”起來。一時著了忙,想道:“利害!”卸著便走。更不知背上頭,暗地裏又被他做工夫,留下記認了。此是神仙也不猜到之事。後來脫去,見了同夥,團聚攏來,各出所獲之物,如簪釵、金寶、珠玉、貂鼠暖耳、狐尾護頸之類,無所不有,隻有此人卻是空手。述其緣故,眾賊道:

“何不單雕了珠帽來?”此人道:“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篏,手足上各有釧鐲。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怎舍得輕放了他?”眾賊道:“而今孩子何在?正是貪多嚼不爛了。”此人道:“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隨從的虞候虎狼也似,好不多人在那裏,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幸,還望財物哩!”眾賊道:“果是利害。而今幸得無事,弟兄們且打平夥,吃酒壓驚去。”於是一日輪一個做主人,隻揀隱僻酒務,便去暢飲。

是日,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裏頭歡呼暢飲。一個做公的,叫做李雲,偶然在外經過,聽得猜拳豁指、呼紅喝六之聲。他是有心的,便踅進門來一看,見這些人舉止氣象,心下有十分瞧科。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叫聲:“買酒飯吃!”店小二先將盞箸安頓去了。他便站將起來,背著手踱來踱去,側眼把那些人逐個個覷將去,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李雲曉得著手了,叫店家:“且慢燙酒,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吃。”忙走出門,口中打個胡哨,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問道:“李大,有影響麼?”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正在這裏頭,已看的實了。我們幾個守著這裏,把一個走去,再叫集十來個弟兄一同下手。”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又叫了十來個做公的來了。發聲喊,望酒務裏打進去,叫道:“奉聖旨拿元宵夜賊人一夥!店家協力,不得放走了人!”店家聽得“聖旨”二字,曉得利害,急集小二、火工、後生人等,執了器械出來幫助。十來個賊,不曾走了一個,多被捆倒。正是:

日間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不吃驚。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就是老鼠遇了貓兒,見形便伏;做公的見了做賊的,就是仙鶴遇了蛇洞,聞氣即知。所以這兩項人每每私自相通,時常要些孝順,叫做“打業錢”。若是捉破了賊,不是什麼要緊公事,得些利市便放鬆了。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衣領上針線鬥著海底眼,如何容得寬展?當下捆住,先剝了這一個的衣服。眾賊雖是口裏還強,卻個個肉顫身搖,麵如土色。身畔一搜,各有零贓。一直裏押到開封府來,報知大尹。

大尹升堂,驗著衣領針線是實,明知無枉,喝教:“用起刑來!”令招實情。掤扒吊拷,備受苦楚,這些頑皮賴肉隻不肯招。大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你身上何得有此?”賊人不知事端,信口支吾。大尹笑道:

“如此劇賊,卻被小孩子算破了,豈非天理昭彰?你可記得元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你身上已有了暗記,還要抵賴到那裏去?”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對口無言,隻得招出實話來。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即便四出剽竊,以及平時略販子女,傷害性命,罪狀山積,難以枚舉,從不敗露。豈知今年元宵行事之後,卒然被擒。卻被小子暗算,驚動天聽,以致有此。莫非天數該敗,一死難逃!大尹責了口詞,疊成文卷。大尹卻記起舊年元宵真珠姬一案,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

你道又是甚事?看官且放下這頭,聽小子說那一頭。

也隻因宣德門張燈,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帳幕在門外兩廡,日間先在那裏等候觀看。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有個女兒名喚真珠,因趙姓天潢之族,人都稱他真珠族姬。年十七歲,未曾許嫁人家。顏色明豔,服飾鮮麗,耀人眼目。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卻在西首。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叫個丫鬟走來相邀一會,上覆道:“若肯來,當差兜轎來迎。”真珠姬聽罷,不勝之喜,便對母親道:“兒正要見見姨娘,恰好他來相請,是必要去。”夫人亦欣然許允。打發丫鬟先去回話,專候轎來相迎。過不多時,隻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真珠姬孩子心性,巴不得就到那邊頑耍,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分付從人隨後來,自己不耐煩等待,慌忙先自上轎去了。

才去得一會,先前來的丫鬟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說到:“立等真珠姬相會,快請上轎。”王府裏家人道:“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如何又來迎接?”丫鬟道:“隻是我同這乘轎來,那裏又有甚麼轎先到?”家人們曉得有些蹺蹊了,大家忙亂起來。聞之,宗王著人到西邊去看,眼見得決不在那裏的了。急急分付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並無影響。急具事狀,告到開封府。府中曉得是王府裏事,不敢怠慢,散遣緝捕使臣挨查蹤跡。王府裏自出賞揭,報信者二千貫。竟無下落,不題。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但見轎夫四足齊舉,其行如飛。真珠姬心裏道:“是頃刻就到的路,何須得如此慌走?”卻也道是轎夫腳步慣了的,不以為意。及至抬眼看時,倏忽轉灣,不是正路,漸漸走到狹巷裏來,轎夫們腳高步低,越走越黑。心裏正有些疑惑,忽然轎住了,轎夫多走了去。不見有人相接,隻得自己掀簾走出轎來,定睛一看,隻叫得苦。元來是一所古廟。旁邊鬼卒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中間坐著一位神道,麵闊尺餘,須髯滿頦,目光如炬,肩臂擺動,像個活的一般。真珠姬心慌,不免下拜。神道開口大言道:“你休得驚怕!我與汝有夙緣,故使神力攝你至此。”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愈加驚怕,放聲啼哭起來。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神道說:“快取壓驚酒來。”旁邊又一鬼卒斟著一杯熱酒,向真珠姬口邊奉來。真珠姬欲待推拒,又懷懼怕,勉強將口接著,被他一灌而盡。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不知人事,倒在地下。神道走下座來,笑道:“著了手也!”旁邊鬼卒多攢將攏來,同神道各卸了裝束,除下麵具。元來個個多是活人,乃一夥劇賊裝成的。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抬到後麵去。後麵走將一個婆子出來,扶去放在床上眠著。眾賊漢乘他昏迷,次第奸淫。可憐金枝玉葉之人,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奸淫已畢,分付婆子看好。各自散去,別做歹事了。

真珠姬睡至天明,看看蘇醒。睜眼看時,不知是那裏,但見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把手摸時,周圍虛腫,明知著了人手。問婆子道:“此是何處,將我送在這裏?”婆子道:“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不必心焦,管取你就落好處便了。”真珠姬道:“我是宗王府中閨女,你每歹人怎如此胡行亂做?”婆子道:“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老身見你是金枝玉葉,須不把你作賤。”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侮著眼隻是啼哭。元來這婆子是個牙婆,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這夥劇賊掠得人口,便來投他家下,留下幾晚,就有頭主來成了去的。那時留了真珠姬,好言溫慰得熟分。剛兩三日,隻見一日一乘轎來抬了去,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

主翁成婚後,雲雨之時,心裏曉得不是處子,卻見他美色,甚是喜歡,不以為意,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曆。真珠姬也深懷羞憤,不敢輕易自言。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見一人專寵,盡生嫉妒之心,說他來曆不明,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日日在主翁耳根邊激聒。主翁聽得不耐煩,偶然問其來處。真珠姬揆著心中事,大聲啼泣,訴出事由來,方知是宗王之女被人掠賣至此。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老大吃驚,恐怕事發連累。急忙叫人尋取原媒牙婆,已自不知去向了。主翁尋思道:“此等奸徒,此處不敗,別處必露。到得跟究起來,現贓在我家,須藏不過,可不是天大利害?況且王府女眷,不是取笑,必有尋著根底的日子。別人做了歹事,把個愁布袋丟在這裏,替他頂死不成?”心生一計,叫兩個家人家裏抬出一頂破竹轎來裝好了,請出真珠姬來。主翁納頭便拜道:“一向有眼不識貴人,多有唐突,卻是辱莫了貴人,多是歹人做的事,小可並不知道。今情願折了身價,白送貴人還府,隻望高抬貴手,凡事遮蓋,不要牽累小可則個。”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又原是受主翁厚待的,見他小心陪禮,好生過意不去,回言道:“隻要見了我父母,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兩個家人抬了飛走,真珠姬也不及分別一聲。慌忙走了五七裏路,一抬抬至荒野之中。抬轎的放下竹轎,抽身便走,一道煙去了。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隻見靜悄無人。走出轎來,前後一看,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慌張起來道:“我直如此命蹇!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萬一又遇歹人,如何是好?”沒做理會處,隻得仍舊進轎坐了,放聲大哭起來,亂喊亂叫。將身子在轎內擲不已,頭發多得蓬鬆。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時常有郊外踏青的。有人看見空曠之中,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不勝駭異,漸漸走將攏來。起初止是一兩個人,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你詰我問,你喧我嚷。真珠姬慌慌張張,沒口得分訴,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內中有老成人,搖手叫四旁人莫嚷,朗聲問道:“娘子是何家宅眷?因甚獨自歇轎在此?”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說得話出來道:“奴是王府中族姬,被歹人拐來在此的。有人報知府中,定當重賞。”當時王府中賞帖、開封府榜文,誰不知道?真珠姬話才出口,早已有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

須臾之間,王府中幹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認看。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慌忙打轎來換了,抬歸府中。父母與合家人等看見頭鬅鬢亂,滿麵淚痕,抱著大哭。真珠姬一發亂亂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直等哭得盡情了,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宗王道:“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便好挨查。”

真珠姬心裏還護著那主翁,回言道:“人家便認得,卻是不曉得姓名,也不曉得地方,又來得路遠了,不記起在那一邊。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多是歹人所為。”宗王心裏道是家醜不可外揚,恐女兒許不得人家,隻得含忍過了,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隻暗地囑付開封府,留心訪賊罷了。

隔了一季,又是元宵之夜,弄出王家這件事來。其時大尹拿倒王家做歹事的賊,記得王府中的事,也把來問問看,果然即是這夥人。大尹咬牙切齒,拍案大罵道:“這些賊男女,死有餘辜!”喝教加力行杖,各打了六十訊棍,押下死囚牢中,奏請明斷發落。奏內大略雲:

群盜元夕所為,止於胠篋;居恒所犯,盡屬椎埋。似此梟獍之徒,豈容輦轂之下!合行駢戮,以靖邦畿。

神宗皇帝見奏,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笑道:“果然不出小孩子所算。”龍顏大喜,批準奏章,著會官即時處決,又命開封府再錄獄詞一通來看。

開封府欽此欽遵,處斬眾盜已畢,一麵回奏,複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神宗得奏,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含笑回宮。

且說正宮欽聖皇後,那日親奉聖諭,賜與外廂小兒鞠養,以為得子之兆。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試問他來曆備細,那小孩子應答如流,語言清朗。他在皇帝禦前也曾經過,可知道不怕麵生,就像自家屋裏一般,嘻笑自若。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將來抱在膝上,寶貝心肝的不住的叫。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替他掠發整容,調脂畫額,一發打扮得齊整。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禦賜一個小兒,盡皆來到宮中,一來稱賀娘娘,二來觀看小兒。蓋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實覺稀罕。

及至見了,又是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百問百答,你道有不快活的麼?妃嬪每要奉承娘娘,亦且喜歡孩子,爭先將出寶玩、金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麵錢,多塞在他小袖子裏。袖子裏盛滿了著不得,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頑耍。各宮以為盛事,你強我賽,又多各有賞賜,宮中好不喜歡熱鬧。

如是十來日,正在喧哄之際,忽然駕幸欽聖宮,宣召前日孩子。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神宗問欽聖道:“小孩子莫驚怕否?”欽聖道:

“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此兒聰慧非凡,雖居禁地,毫不改度,老成人不過如此。實乃陛下洪福齊天,國家有此等神童出世,臣妾不勝欣幸!”神宗道:“好教卿等知道,隻那夜做歹事的人,盡被開封府所獲,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不到得走了一個。此兒可謂有智極矣。今賊人盡行斬訖,怕他家裏不知道,在家忙亂,今日好好送還他去。”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當下傳旨: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禦賜金犀一簏,與他壓驚。

中大人得旨,就禦前抱了南陔,辭了欽聖,一路出宮。欽聖尚兀自好些不割舍他,梯己自有賞賜,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貯一筐,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送到他家。中大人出了宮門,傳命起輛犢車,齎了聖旨,就抱南陔坐在懷裏了,徑望王家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