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雲:
世間奇物緣多巧,不怕風波顛倒。遮莫一時開了,到底還完好。豐城劍氣衝天表,雷煥張華分寶。他日偶然齊到,津底雙龍嫋。
此詞名《桃源憶故人》,說著世間物事有些好處的,雖然一時拆開,後來必定遇巧得合。那“豐城劍氣”是怎麼說?晉時大臣張華,字茂先,善識天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見天上鬥牛分野之間,寶氣燭天,曉得豫章豐城縣中當有奇物出世。有個朋友雷煥,也是博物的人,遂選他做了豐城縣令。托他到彼,專一為訪尋發光動天的寶物。分付他道:“光中帶有殺氣,此必寶劍無疑。”那雷煥領命,到了縣間,看那寶氣卻在縣間獄中。雷煥領了從人,到獄中盡頭去處,果然掘出一對寶劍來。雄曰“純鉤”,雌曰“湛盧”。雷煥自佩其一,將其一獻與張華,各自寶藏,自不必說。後來,張華帶了此劍,行到延平津口,那劍忽在匣中躍出,到了水邊,化成一龍。津水之中也鑽出一條龍來,湊成一雙,飛舞升天而去。張華一時驚異,分明曉得寶劍通神,隻水中這個出來湊成雙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煥處問前劍所在。雷煥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於水中了。”方知兩劍分而複合,以此變化而去也。至今人說因緣湊巧,多用“延津劍合”故事。所以這詞中說的正是這話。
而今說一段因緣,隔著萬千裏路,也隻為一件物事湊合成了,深為奇巧。有詩為證:
溫嶠曾輸玉鏡台,圓成鈿合更奇哉!
可知宿世紅絲係,自有媒人月下來。
話說國朝有一位官人,姓權,名次卿,表字文長,乃是南直隸寧國府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編修之職。那翰林生得儀容俊雅,性格風流,所事在行,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謫仙,人中玉樹。他自登甲第,在京師為官一載有餘。京師有個風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謂之廟市,凡百般貨物俱趕在城隍廟前,直擺到刑部街上來賣,挨擠不開,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員每清閑好事的,換了便巾便衣,帶了一兩個管家長班出來,步走遊看,收買好東西舊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門最是清閑,不過讀書下棋,飲酒拜客,別無他事相幹。權翰林況且少年心性,下處閑坐不過,每遇做市熱鬧時,就便出來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見一個老人家,一張桌兒上擺著許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動用家夥,無非是些燈台銅杓、壺瓶碗碟之類,看不得在文墨眼裏的。權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見就中有一個色樣奇異些的盒兒,用手去取來一看,乃是個舊紫金鈿盒兒,卻隻是盒蓋。翰林認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問那老兒道:“這件東西須還有個底兒,在那裏?”老兒道:“隻有這個蓋,沒有見甚麼底。”翰林道:“豈有沒底的理?你且說這蓋是那裏來的,便好再尋著那底了。”老兒道:“老漢有幾間空房在東直門,賃與人住。有個賃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先死了一兩個後生。那家子慌了,帶病搬去,還欠下些房錢,遺下這些東西作退帳。老漢收拾得,所以將來貨賣度日。這盒兒也是那人家的,外邊還有一個紙簏兒藏著,有幾張故字紙包著。咱也不曉得那半扇盒兒要做甚用,所以擺在桌兒上,或者遇個主兒買去也不見得。”翰林道:“我到要買你的,可惜是個不全之物。你且將你那紙簏兒來看。”老兒用手去桌底下摸將出來,卻是一個破碎零落的紙糊頭簏兒。翰林道:“多是無用之物,不多幾個錢賣與我罷。”老兒道:“些小之物,憑爺賞賜罷。”翰林叫隨從管家權忠與他一百個錢,當下成交。老兒又在簏中取出舊包的紙兒來包了,放在簏中,雙手遞與翰林。
翰林叫權忠拿了,又在市上去買了好幾件文房古物。回到下處來,放在一張水磨天然幾上,逐件細看,多覺買得得意。落後看到那紙簏兒,扯開蓋,取出紙包來,開了紙包,又細看那鈿盒,金色燦爛,果是件好東西。顛倒相來,到底隻是一個蓋。想道:“這半扇落在那裏?且把來藏著,或者湊巧有遇著的時節也未可知。”隨取原包的紙兒包他。隻見紙破處,裏頭露出一些些紅的出來。翰林把外邊紙兒揭開來看,裏頭卻襯著一張紅字紙。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元來如此!”你道寫的甚麼?上寫道:“大時雍坊住人徐門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歲。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係同年生。緣氏夫徐方,原籍蘇州,恐他年隔別無憑,有紫金鈿盒,各分一半,執此相尋為照。”後寫著年月,下麵著個押字。
翰林看了道:“元來是人家婚姻照驗之物,是個要緊的,如何卻將來遺下,又被人賣了?也是個沒搭煞的人了。”又想道:“這寫文書的婦人既有丈夫,如何卻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起指頭算一算看,笑道:“立議之時,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歲,正當妙齡,不知成親與未成親。”又笑道:“妄想他則甚?且收起著。”因而把幾件東西一同收拾過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來行走。看見那老兒仍舊在那裏賣東西,問他道:“你前日賣的盒兒,說是那一家掉下的,這家人搬在那裏去了,你可曉得?”老兒道:“誰曉得他?他一家人先從小的死起,死得來慌了,連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絕了,也不見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時,有甚麼親戚往來?”老兒道:“他有個妹子,嫁與下路人,住在前門。以後不知那裏去了,多年不見往來了。”權翰林自想道:“問得著時,還了他那件東西,也是一樁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頭緒,也隻索由他罷了。”
回還寓所,隻見家間有書信來,夫人在家中亡過了。翰林痛哭了一場,沒情沒緒,打點回家,就上個告病的本。奉聖旨:“權某準回籍調理,病痊赴京聽用。欽此。”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回到家中來了。
話分兩頭,且說鈿盒的來曆。蘇州有個舊家子弟,姓徐名方,別號西泉,是太學中監生。為幹辦前程,留寓京師多年。在下處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妾,生下一個女兒,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
同時,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喚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隻護著自家人,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徐太學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著結下路親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打點回家赴任,就帶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願,戀戀骨肉之情,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不敢就說許他為婚,隻把一個鈿盒兒分做兩處,留與侄兒做執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師,或是天涯海角,做個表證。
白氏隨了二尹到了吳門。元來二尹久無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喚糕兒。二尹做了兩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許下同府陳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遠時乖,隻得丟在腦後。雖然如此,中懷歉然,時常在佛菩薩麵前默禱,思想還鄉,尋鈿盒的下落。已後,二尹亡逝,守了兒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師念頭息了。想那出京時節,好歹已是十五六個年頭,丹桂長得美麗非凡。所許陳家兒子,年紀長大,正要納禮成婚,不想害了色癆,一病而亡。眼見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門寡婦,一時未好許人,且隨著母親、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著過日。正是:
孤辰寡宿無緣分,空向天邊盼女牛。
不說徐丹桂淒涼,且說權翰林自從斷了弦,告病回家,一年有餘,尚未續娶。心緒無聊,且到吳門閑耍,意圖尋訪美妾。因怕上司府縣知道,車馬迎送,酒禮往來,拘束得不耐煩,揣料自己年紀不多,麵龐嬌嫩,身材瑣小,傍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說是個遊學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靜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個老尼喚做妙通師父,年有六十已上,專在各大家往來,禮度熟閑,世情透徹。看見權翰林一表人物,雖然不曉得是埋名貴人,隻認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後的人,不敢怠慢,時常叫香公送茶來,或者請過庵中清話。權翰林也略把訪妾之意問及妙通,妙通說是:“出家之人不管閑事。”權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說得。
是時正是七月七日,權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著“牛女銀河”之事,好生無聊。乃詠宋人汪彥章《秋闈》詞,改其末句一字,雲:
高柳蟬嘶,采菱歌斷秋風起。晚雲如髻,湖上山橫翠。簾卷西樓,過雨涼生袂。天如水。畫樓十二,少個人同倚。———詞寄《點絳唇》。
權翰林高聲歌詠,趁步走出靜室外來。新月之下,隻見一個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在背後,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那女子。隻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女子未敘寒溫,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燒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聞道雙銜鳳帶,不妨單著鮫綃。夜香知與阿誰燒?悵望水沉煙嫋。雲鬢風前絲卷,玉顏醉裏紅潮。莫教空度可憐宵,月與佳人共僚。———詞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著香,跪在佛前,對著上麵,口裏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說著許多說話,沒聽得一個字。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說不能盡,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那女子立起身來道:“師父,怎的簡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個得意的丈夫。可好麼?”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隻為生來命苦,父亡母老,一身無靠,所以拜禱佛天,專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遠。”女子也笑將起來。妙通擺上茶食,女子吃了兩盞茶,起身作別而行。
權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險些兒眼裏放出火來,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見他去了,心癢難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轉來,見了道:“相公還不曾睡?幾時來在此間?”翰林道:“小生見白衣大士出現,特來瞻禮!”妙通道:“此鄰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傾城,目中罕見。”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說不得。他父親在時,曾許下在城陳家小官人。比及將次成親,那小官人沒福死了,擔閣了這小娘子做了個望門寡,一時未有人家來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著淡素。如何夜晚間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著如此不偶之事,心願不足,故此對母親說了,來燒炷夜香。”翰林道:
“他母親是甚麼樣人?”妙通道:“他母親姓白,是個京師人,當初徐家老爺在京中選官娶了來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與。對我說,還有個親兄在京。他出京時節,有個侄兒方兩歲,與他女兒同庚的。自出京之後,杳不相聞,差不多將二十年來了,不知生死存亡。時常托我在佛前保佑。”
翰林聽著,呆了一會,想道:“我前日買了半扇鈿盒,那包的紙上分明寫是徐門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這個女子姓徐名丹桂,母親姓白,眼見得就是這家了。那賣盒兒的老兒說那家死了兩個後生,老人家連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後生就是他侄兒留哥,不消說得。誰想此女如此妙麗,在此另許了人家,可又斷了。那信物卻落在我手中,卻又在此相遇,有如此湊巧之事!或者到是我的姻緣也未可知。”以心問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裏的路,有甚查帳處?隻須如此如此。”算計已定,對妙通道:“適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紀了?”妙通道:“有四十多歲了。“翰林道:“他京中親兄可是白大?侄兒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曉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兒。”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權,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離了京師,在江湖上遊學。一來慕南方風景,二來專為尋取這頭親眷,所以移名改姓,遊到此地。今偶然見師父說著端的,也是一緣一會,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曉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來有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認了令姑,小尼再來奉賀便了。”翰林當下別了老尼,到靜室中遊思妄想,過了一夜。
天明起來,叫管家權忠,叮囑停當了說話。結束整齊,一直問到徐家來。到了門首,看見門上一個老兒在那裏閑坐。翰林叫權忠對他說:
“可進去通報一聲,有個白大官打從京中出來的。”老兒說道:“我家老主人沒了,小官兒又小。你要見那個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麼?”老兒道:“正是姓白。”權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兒。”老兒道:“這等,你隨我進去通報便是。”老兒領了權忠,竟到孺人麵前。權忠是慣事的人,磕了一頭,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來,已在門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權忠道:“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動顏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喚自家兒子道:“糕兒,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進來。”那小孩子嬉嬉顛顛,搖搖擺擺,出來接了翰林進去。
翰林靦靦腆腆,冒冒失失進去,見那孺人起來,翰林叫了“姑娘”一聲,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禮。”孺人含著眼淚看那翰林,隻見眉清目秀,一表非俗,不勝之喜,說道:“想老身出京之時,你隻有兩歲,如今長成得這般好了。你父親如今還健麼?”
翰林假意掩淚道:“棄世久矣。小侄隻為眼底沒個親人,見父親在時,曾說有個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來遊學,專欲尋訪。昨日偶見月波庵妙通師父說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來拜見。”孺人道:“如何聲口不像北邊?”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愛學南言,所以變卻鄉音也。”翰林叫權忠送上禮物。孺人歡喜收了,謝道:“至親骨肉,隻來相會便是,何必多禮?”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說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見妙通說過,已知姑夫不在了。適間這位是表弟,還有一位表妹與小侄同庚的,在麼?”孺人道:“你姑夫在時已許了人家,姻緣不偶,未過門就斷了,而今還是個沒吃茶的女兒。”翰林道:“也要請相見。”孺人道:“昨日去燒香,感了些風寒,今日還沒起來梳洗。總是你在此還要久住,兄妹之間時常可以相見。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處。”一邊分付排飯,一手拽著翰林到西堂來。打從一個小院門邊經過,孺人用手指道:“這裏頭就是你妹子的臥房。”翰林鼻邊悄聞得一陣蘭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飯,著落他行李在書房中,是件安頓停當了,方才進去。權翰林到了書房中,想道:“特地冒認了侄兒,要來見這女子,誰想尚未得見。幸喜已認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機會來。不必性急,且待明日相見過了,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