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車馬在大理寺衙門前停下,車廂外傳來軍士的吆喝聲,未多久,車門打開,一低沉的聲音傳入耳內:“請大人下車。”
一樣是車馬護送,數日間鑾車換了囚車,紫衣客成階下囚……我撩起紫袍,走下青布幔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一陣秋風吹過,幾絲鬢發拂過耳邊,提醒我冠帽已卸。我轉過身子,麵對衙門正門,熊浩、榮發和幾名將官正從側門處疾步過來,而裴穆烏帽青衫,看似書生模樣,遠遠站著。
榮發挨近我,眼眶紅腫,她將手中的墨綠披風替我披上,含淚道:“相爺,我要跟你進去,裏麵沒人服侍。”熊浩站在後麵,接上我的目光,微微點頭,另一側幾個將官和押送的軍士低語,軍士側過臉,正是禦林軍統領王青。
我伸手拭去榮發臉上的淚水,道:“榮蘭,以後可以叫小姐了,你跟熊將軍回去,我這是去獄中。”熊浩抱拳道:“老師放心,榮姑娘勇娥會照料妥當。”這時將官們過來行禮,紛紛言道大人保重。
我回禮,對王青道:“走吧!”正待動步,一陣急促馬蹄由遠而近,眾人皆回頭。人馬到衙門前停下,當先一人踢蹬下馬,幾步衝過來,一把抓住王青的胸衣,吼道:“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為難酈相爺。”聽著王青委屈解釋的說話,我後退一步,默默看著分別半載的勇王,他身後數十隨從,均有風塵之色,看來是才回京城。
“老子不管,什麼男人女人,還不一樣都是人,明堂的身子骨到那種地方怎麼受得了,你們等著別動,我這就進宮去。”勇王脹紅著臉,回頭大聲叫牽馬。我看著他忙亂,此時開口叫一聲“王爺”
。
立於馬前高大的紅袍背影僵住,勇王把馬鞭往地下一扔,轉過身來,濃眉已經皺成一道。他低頭不語,良久才抬頭道:“好吧,我不去,我也要到大理寺的大牢裏蹲蹲,這你別攔著。”近旁一幕僚模樣的隨從驚道:“王爺,我們回京複旨,您不能那樣。”
勇王道:“這好辦,你替我去繳旨,就說,就說劉浠勇犯事了,栽進了老李的牢房。”熊浩和幾個將官上前勸說,勇王鬧著不依。榮發瞪著圓圓眼睛緊張看著,這時悄悄對我道:“小姐,勇王爺對你真好!”我微微苦笑,這樣鬧法,未必好事。
熱鬧時,又數人跑馬而至,馬上幾個官服將服之人一落地就奔了過來。大理寺卿李如榮抹汗拉住勇王,氣道:“王爺,你不要在我衙門前發瘋,想害我您就直說。”
少華和於瓚幾個到我麵前,於瓚道:“學生先來看看老師,怕趕不上,我這就會同他人為老師求赦。”趙子軒連聲稱是,又拉扯少華叫他到內宮求情。我搖頭道:“不必了。”
那廂勇王已經拔劍發怒:“老子砍個人給你瞧瞧,不要說大理寺不收犯事兒的。”李如榮道:“你隻管發瘋,讓刑部這幫爺們來陪您玩。”眼見街麵之人漸漸圍攏,衙役軍士四周攔住。王青到我身邊低聲道:“大人,還是您說句話吧!”
我看著人群,對少華道:“芝田,你去把勇王爺的劍拿下來。”少華應是,走到人群中,幾下奪過勇王手中之劍,走回我身側。眾人看過來,我淡淡道:“君玉謝過諸位,這罪名是我自己在禦前認下,不需各位為我開脫,也不用憐憫之情加於我身,請讓我……自己來擔當。”
勇王的眼光終於定在我身上,眼中流露出的哀傷讓我心頭一凜。我舉袖一禮,便回頭向側門走,王青自後跑上,向我道:“大人隨我來。”身後李如榮嘶啞著嗓子道:“大夥兒回去吧!信得過老李都回去……趙侍郎你真夠操心的,什麼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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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門把聲響關在了門外,我站在門邊,默默打量著這間不大的牢房。房內臥榻俱全,床前置一書桌,陳設器具簡陋,卻也幹淨。大理寺的牢獄我曾到過,陰暗潮濕,縱是白日也光線晦暗,方才走過鐵柵牢房時便有一股陰寒之氣由內而出。我經過鐵柵欄,未置一言,由王青引著到了小徑盡頭的一個小院。小院以洞門與外相接,院中秋桂未落,黃葉遍地,一座小小的木房偏於西北一角,使人難以將此與監獄等同起來。
寂靜從屋子四角散出,一絲絲纏繞過來,我閉上眼睛……從今後,再沒有朝堂上日曆風雲,再沒有相府內蘊蘊親情,我孟麗君,一個走出家門的女子,要站得直,想護著心中那點驕傲,也許再也走不出身後那道門……
窗外傳來王青的話聲,我一回神,走過東牆,推開木窗,窗外十餘名獄卒正分散開守住院子四角,王青等人從洞門離去,隻片刻間,院子又恢複到無人時的模樣。
秋日庭院,數片枯葉飄落,我漠然看著,感覺站久了有些僵直。“囚禁”,這冰冷兩字一直梗在胸口,此為我自己所選,若想心不為囚禁,隻有身為代價,這是三年前絕不會想到的……
敲門聲響,我看向木門,門開處走進一仆婦。她向我施一禮,把手中挎籃放下,先將衣物包袱放到床上,又把食盒和幾本書冊擺上書桌,隨後道:“姑娘有事就讓門外的叫我,我是李府的孫三娘,叫我三娘便是,今兒是中秋,晚上我帶壺好酒來。”
又到中秋了,我謝過三娘,看著被輕輕合上的木門出神……微歎一聲,拂袖身後,慢慢走過床邊,坐到床沿,伸手打開布袱,裏麵是幾套女裝,衣物之外,竟還有脂粉妝匣。三年喬裝,男兒行止已為我慣常之舉,我蹙眉看著衣物妝奩,我又如何重拾細步曲行,低語婉轉。
閉目按下心底悸動,這雖為早已料到之事,一旦麵對,情何以堪……心頭一陣煩躁,正待推開衣物,低頭時看到身上的紫袍,伸出之手卻轉而拿過一套女裝。
這是一件素白濡裙,外襯湘繡雲肩,質地精良不似坊間所製……原來如此,這是宮中繡房成品,是欺我為囚之人,我,隻能換裝……我盯著這套女服,終於平靜下來,既然已經在天下人前承認女子身份,“不思悔改”恰是我的重罪,我豈會再以女子身份羞慚。
鏡前,打開束發玉環,烏發如流水般散落下來,看著鏡中好似未經風霜的臉龐,心中升起一種難言之感,鏡中之人玉顏如昔,秋水未散,她還是如此年輕,原不該困守於此……我抬起素衣羅袖,挽發成髻,用一根玉簪壓住,不再看匣子中翠環玉墜,將妝匣合起。
悠長的秋日午後,我坐於桌前,看窗外樹影寂寥,葉落無風,提筆在素紙上書寫,心中寧靜,竟是許久未有過。
日落入夜,我仍端坐窗前,院子裏月白如霜,桌上是早早送到的食盒,除了酒菜外,還有一匣印花宮餅,二十年來第一次,中秋團圓夜,月照影成單……我端酒入喉,不讓湧上的傷感沁出眼角,腦中一拍拍回響著梅花落的琴音,白日裏的平靜竟一下被這清冷月夜衝走,許是無人吧,還是這身女裝害我……
夜風吹過,鋪地落葉窸窣作響,我未在意,一口酒飲得有些急,掩袖輕咳,待胸口氣息平穩,才覺到冷酒掩不住秋寒。離座站起時,忽覺異樣,靜夜中風葉聲外間雜走動足音,隻一時後,窗前泥地上的月色就被幾道暗紅燈影劃開。
一股熱意升上臉頰,這麼快就耐不住了,怪不得送女裝來……我站穩後,被心底突如其來的惱怒驚住,我……實不該混入情感,牢獄才開始,前方險路可料。
“罪女孟麗君接駕。”門外通傳聲音不高,隨即木門自外打開,兩盞宮燈停在門邊,皇上一身絲袍便服站在門口,幽暗燈光下顏麵明暗,身形卻透著一股冷峻之氣。
房內燭火早早被我熄去,這時月光從東窗投入,桌沿地麵似起螢白輕霧,我跪地低頭,看著身前的素白裙幅,等待時感覺燈影搖晃著退出,木門被小心合上的聲響,卻不聞人音。
前方之人從門邊慢慢走到木桌前坐下,絲袍前襟覆著的右足擱起,金絲描龍的靴子離我不遠。久等無聲,我抬起頭,對著月色斑駁的木門道:“罪女孟麗君請皇上垂詢訓誡。”
一聲輕哼,皇上道:“罪女孟麗君,你這會兒倒認罪了,你這個,心思難測的女子,你以為朕能容你到何時?”我脊背僵了僵,鬢發在臉頰邊拂動,提醒我如今是個“女子”。
“……保和大丞相,門生故舊遍天下,到了牢獄門口,還有為你鬥狠打鬧的,朕一向不敢小瞧你,你說說,你要置朕於何地?朕對你說過那麼多,為你做過那麼多,全是……自作多情。”皇上聲音低沉,一字字分外清晰。
窗外秋蟲低鳴,木門上斜斜的人影晃動,我看住道:“罪臣欺天之罪,請由國法處置。”一聲清脆的杯盞碎裂聲,酒杯碎片濺上門板,身旁之人擲下酒杯後已經站起。他兩手拉我起來,我被拉得轉身,搖晃後隨即站穩,隻聽皇上氣急道:“真想看看你這心是怎樣長的……”他退開一步,站在桌邊。眼前是如水月光中的墨色剪影,我從墨影處移開目光,看向窗外夜風中搖曳的枝葉,道:“皇上自重,臣雖獲罪,卻誓不受辱。”
沉默良久,身前之人低聲道:“原來這才是……孟麗君。”
我低頭拿過桌角的的火石,打火燃燭,手邊細火升起,屋內霎時光亮。“真是不一樣了,明堂,朕就在你麵前,你,手都不抖一下。”我轉過頭,皇上聲音低下:“是不是心也不一樣了?”
聽到他提及過往之事,心頭微動,我抬起頭,見皇上神色不似尋常,心中暗自警醒。目光下垂時,書桌左側的書紙映入眼簾,書紙上方是一暗色錦囊,因在燭火光暈之外,不細看難被注意到。取過錦囊,一顆蠶豆大小的黑丸滾落到掌心,看著掌心聚集著一點亮色的追魂珠,我道:“此為我帶入大理寺的唯一之物,皇上可知是什麼?”皇上驚道:“難道……明堂,你是在說笑吧!”
“是,這是一顆索命藥丸,皇上,臣到今日處境,已經不是說笑可解,雖有死藥,不到萬不得已,臣不作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