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梨仍是快活的。晚上,緊緊偎在丈夫的胸前,恨不能嵌到丈夫的肉裏,跟丈夫天涯海角。開學了,丈夫收拾行裝去學校了。新房裏隻剩了她一個人。晚上吃飯,小梨找不到碗筷,婆婆坐在飯桌旁邊,一動不動地等著小梨給她盛飯。小梨額上沁出了汗。她沒頭蒼蠅一般在廚房裏轉,婆婆終於從小板凳上站起身來了,一邊趿著鞋去廚房一邊恨不得把眉頭蹙成一個團,說:“這煮好了飯,都吃不到嘴裏!”
晚上,小梨抱著枕頭流淚。她等了五年等到了今天。可今天的她幸福麼?幸福就是無休止的流淚、無盡期的等待麼?小梨後來做了個夢,夢裏她一直在爬一架陡直的梯子,爬來爬去,總也爬不上去。
小梨又住回到了那間東廂房,這樣她會離她的學生近一些。那間東廂房現在是最舒服的,春暖花開的季節,總有一兩縷陽光溜進來。門上的一個紅喜字早褪了色,還掉了最下麵的橫,像是一隻斷腿的飛鳥。小梨沒有在意,她沉浸在另一種喜悅裏,她懷孕了。她腆著微隆的肚子在狹小的房間裏走來走去,就像所有懷孕的媽媽一樣,神情安恬,嘴角不時漾出微笑。
他們仍然堅持著每周一次的網絡聊天。小梨看著攝像頭裏並不清晰的丈夫的臉,總要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他們很少說起馬上要麵臨的現實問題,他們讓話題更多地停留在傾訴衷腸上。其實,丈夫已經跟北京一家外資企業簽了協議,他們甚至沒有一個可以廝守的暑假。可是,丈夫是為了她跟肚子裏的孩子在四處奔波呀!她受這一點點苦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兒,小梨的心裏甚至湧出了一股豪情。可是,變故就這樣毫無征兆地來臨了。依然是去年購買空調的那個節令,小梨的東廂房懸掛著爹早早打好的一張新簾子。丈夫是第二次來這間東廂房。他下了火車,直接就到這兒來了。他知道在他離家的這些日子裏,妻子絕大部分的時間是待在這間東廂房的。丈夫天神一般降臨到這裏,讓小梨又驚又喜。她忙不迭地把丈夫安置在床上,扭過電扇頭,給丈夫驅汗。丈夫的臉卻是淡淡的,一杯水一樣,看不出一絲波瀾。他很久沒說話,隻垂著頭看自己的腳尖,額上的汗層出不絕。小梨繃不住了,強作鎮靜地說:“怎麼了?你說吧。”
丈夫抬頭極快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從隨身的皮包裏掏出兩張紙來,一張支票,一張協議書。小梨明白了一切,眼睛一瞬間灼痛得要噴出火來,使她無淚。丈夫低著頭說:“我知道這樣對你不公平,但我沒有辦法。我們這樣分居,也不會幸福。我們離婚吧,這些錢你拿去做手術。”小梨一字一頓地說:“什麼時候的事?”丈夫茫然:“什麼?”小梨勃然大怒:“我問你,你是什麼時候變心的?”小梨糾纏的隻是丈夫的心什麼時候離開了她。丈夫的臉頓時成了豬肝,他覺出了自己的卑瑣,可仍咬著牙說:“快一年了。”小梨說:“那你以前所做的都是在欺騙我?”丈夫閉緊了眼,咽下一口唾沫,又睜開眼,一隻手劃槳一般在空中亂推,像驅趕蚊蠅一樣,說:“我以前怕你傷心,不敢跟你說,現在,我沒辦法,我隻能跟你說三個字,對不起。”丈夫的臉在午後暴烈的陽光下,冰冷尖利得如同一把利刃。
三個字買走了她六年的時光。小梨攔住門外暴跳如雷要衝進來的爹娘,關住門,雙淚長流。在淚水中,她看見許許多多時光的碎片在飛舞、旋轉、彙集、崩裂,最後紛紛墜地而碎。那尖厲的聲音在她耳邊被無限地擴大。平靜下來後,她簽了字。她還將丈夫送到了村口,不,他現在是一個陌生人了。
又一個酷熱難耐的夏天來臨了。據說,這個村莊所在的城市已成為中國第二“火爐”。已經有了女兒的小梨決計不讓女兒忍受酷暑之苦了。她在房間裏裝了空調。她們住在村小學旁邊的兩間出租屋裏,出租屋也是坐東朝西的,仍狹小,她們住一間,另一間擺了一長溜櫃台,櫃台上是多種書籍和文具。爹經常會來坐坐,幫她照看孩子。她們的生活單純而忙碌,單純到心無旁顧,忙碌到目無閑暇。也有閑下來的時候,閑下來,她就和女兒坐在門前看那輪漸漸遠去、漸漸模糊的落日,聽孩子們整齊的如同吼叫的歌聲;在炎炎烈日下,打開空調,享受屬於她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