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田裏的莊稼一茬一茬地泛黃,一天一天地成熟了。秋收的季節又到了。
秋收,這是大人們所關心的事情,自有隊長領著大人們去忙著不停收割,用不著孩子們去多操心。孩子們所關心的是,秋風一起,山上樹葉一黃,又有哪些山貨該成熟了,可以將它們及時地采回來,挖回來,晾曬幹了,然後背到供銷社裏去賣錢。這些,大夥謂之為“打山貨”。
“打山貨”是土話,它在當時有個挺文雅的名字,叫“小秋收”。說起“小秋收”,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講,估計已經是很少有人知道了。可是,在那個異常貧困的特殊年月裏,它卻是山裏孩子唯一可以掙得現錢的來路!是山裏孩子一年學費的指望!是每到秋天,放學時老師對學生們必講的話題!
山裏的山貨理所當然地有很多,可是,卻並不是每一樣山貨都能變出錢。要想山貨變出錢,那還得有人收。於是,一到秋天,供銷社收購門市部門前花花綠綠的牆麵,就成了孩子們無時不在關注的焦點——因為,那上麵不光會隨時貼出幾張山貨收購的信息,同時還時不時地有一些花花綠綠叫人識別山貨的宣傳圖畫和收購說明張貼到牆上。在那個文化生活極度貧乏的年月,孩子們站在牆下,仰著腦袋,看著那些漂亮的似曾相識的彩色圖畫,便如同獲得了一本簡易的科普連環畫,讓人陡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在我老家,我所見過的“小秋收”所收購的山貨大致有兩類。一類是樹上長的,諸如棕櫚樹子、杉樹子、蠟樹子、鬆樹子等植樹造林所需的樹子之類;一類則是地裏埋的,諸如天冬、麥冬、半夏等中藥類以及可以用來釀酒的“丁把蔸”等。
半夏在我們老家,大夥都習慣叫它“三步跳”,據說是因為毒性很大,人如果誤食之後,隻需跳三步就完蛋了。大人們說得很是聳人聽聞,因而在挖、洗、曬“三步跳”時,我們總是做得很小心。“丁把蔸”到現在我依然還是不清楚它的正規學名,隻知道它生有長長的刺梗,大而光滑的葉子,又常常生長在深深的岩縫之中,挖起來總是很費勁。“丁把蔸”的莖塊長得奇形怪狀,有些像我後來見過的“太湖石”,且很硬很結實,需拿斧頭用力才切得開。切開後的“丁把蔸”顏色紅紅的,如同臘瘦肉一般好看。聽說,“丁把蔸”收去後都是用以釀酒了,當地的供銷社裏就常有這種酒賣,隻是,喝過這種酒的人都說,這酒很打頭。不過話說回來,在那個年代,糧食酒稀罕得如同當今的“茅台”,一般人夠喝上幾杯“丁把蔸”酒,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了。天冬、麥冬之類則生長在森林的深處,要麼尋不見,尋見就一大片。可大人們因害怕我們進林子深了遇見毒蛇,總是不讓我們小孩子單獨去挖。相比之下,采摘棕櫚樹子、蠟樹子就直接得多了。附近山頭有多少棵這樣的老樹,今年結了多少子,入秋之前,小孩子們早就已經爛熟於心,況且這些樹都不算太高大,霜風一起,樹子變白,“唰唰唰”的幾下就可上樹將它成爪成爪地采摘下來,然後,隻需待在家裏將籽粒撚下來,曬幹就可賣錢。而鬆樹子杉樹子則需先將其果實采下,然後再拿到太陽底下去暴曬,讓其果實開裂,籽粒才會出來。結子的鬆樹總是又高又大,爬上去不光困難而且還危險;結子的杉樹雖說沒有鬆樹那麼高大,可杉樹的樹葉又生得如鋼針般地紮人,不便攀爬。因而,采摘鬆樹子和杉樹子還必須借助於長長的竹竿。孩子們敲打竹竿,總是不如大人們深得要領,竹竿敲打在有果實的樹枝上,一打樹枝一搖晃,果實就是不下來,常常讓性急的孩子急得直掉眼淚。
山貨背到供銷社的收購門市部去賣的時候,是孩子們最高興的時刻。不論山貨有多少,總能換回幾角幾分的零票。對於孩子們來說,一次能換回成整塊錢的時候,總是少之又少。記得有一年,我采摘的棕櫚樹子一次居然賣了兩塊多,讓我足足興奮了一星期。要知道,那時候一個學期的學費也隻要兩塊錢呢!
買山貨的錢,雖然是孩子們的辛苦所得,可孩子們實際可以支配的錢,往往隻是那除開整角之後可憐的幾分,整塊整角的錢,還必須得交給父母用以補貼家用。可就是那可憐的幾分錢,卻足以讓孩子們再次回到山上,直至累得黑汗直淌……
現在終於好了,山貨都來自連片的規模種植,再也用不著讓孩子們漫山遍野地去東挖西找了。物資充裕之後,過去的那些山貨,許多現在都已派不上什麼用場。隻是,當我看到如今的孩子用錢闊綽的樣子,便想起先前的“小秋收”,總覺得他們的孩童生活似乎缺少了點什麼。
缺少的是什麼呢?我想,可能是苦難!可是,現在的父母,誰又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再回到過頭去吃那樣的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