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支隊政委(1 / 3)

同誌們都說我們的政委是揀來的,這話倒也不假。我和我們的胡政委確確實實是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況下認識的。

那是在1935年春夏間,我們第一次長途奔襲雷公墟的戰鬥裏。

我們這支遊擊隊是臨時湊合起來的。頭年秋天,長征部隊剛走,縣委機關便遭到了敵人的突然襲擊,縣委負責同誌犧牲了,根據地也像給霜打了的樹,一點點、一片片的變“白”了。當時,我正帶著一支赤衛隊在赤白交界的地方活動,看看平地上站不住腳,便帶起隊伍上了山。沿路上又有一些村、鄉的工作人員和革命群眾零零星星地參加進來,慢慢組成了一支遊擊隊。

隊伍一上山,就引起了敵人的注意。敵人整天圍著山根轉,盯住屁股追。我們就像捉迷藏似的,東山有敵人就轉到西山,西山打打再轉到東山。這樣在山林裏和敵人兜了幾個月的圈子,雖然也殺傷了一些敵人,可是我們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冷了沒衣服,餓了沒糧食。今天這個問:“隊長,子彈快完了,能不能補幾發?”沒有。明天那個問:“傷員的傷口化膿了,給點鹽化點鹽水洗洗吧!”也沒有。看著這情形,我心裏著實發急,可是究竟該怎麼辦呢?過去在縣裏當個軍事部長,什麼事都由上級安排得停停當當、交代得一清二楚,隻要帶著隊伍打就行;現在什麼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可就難啦。實在苦得不行了,我下了決心:到山下去闖一闖!聽說山下土豪們都回來了,打它一家夥,要是能搞到點東西,也能解決些困難;要是敵人多,拚一仗打死了也比這樣困死強!

出乎我的意外,這次戰鬥進行得很順利。原來敵人的主力都集中在山根搜山,這村裏隻留了十幾個民團。我們打了它個措手不及,一槍沒放就把他們收拾掉了。

打這次仗本來是為了解決困難的。我們搜索完敵人,沒顧上幹別的,便直奔一所高大的地主宅院。我原想在這家土豪身上能肥肥地撈一把的,可是進門一看,屋裏空蕩蕩的,人也都跑了,隻有一個穿著破爛的、五六十歲的老婆子偎在當院牆角裏打盹。我問她:“你的東家跑到哪裏去了?”她抬起頭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沒有答腔,又兩眼閉著,打瞌睡去了。我瞅了瞅屋裏那兩口破缸,心裏真有點窩火:頭一次打土豪,就碰上這麼一家,大概這家夥回來還沒顧上安家哩。敵人說不上什麼時候來,要換一家怕來不及了;這裏東西雖然不多,但能搞到一點也是好的。我衝二班長喊了聲:“林大富同誌,敵人很快就來了,快搞東西!”

同誌們忙起來了:有的裝米,有的找鹽巴,有的抓鹹菜……七手八腳地亂成一團。我正想再向這老太婆打聽一下這家土豪的下落,一眼看見院裏牆根下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在動,原來是一隻豬。我心裏頓時一喜,心想:同誌們好幾個月沒聞到點油味,這下子可該改善改善生活了,連忙三腳兩步趕過去,伸手就抓。誰知這家夥又偏偏不聽話,“噅噅”的叫著滿院子裏跑。我趕了一氣,好容易瞅準了,一把揪住了它的耳朵,正要動手卡它的脖子,忽然聽見一個大嗓門在喊:

“住手!”

這是哪裏來的喊聲?我一怔,手一鬆,豬鐵跌撞撞地又跑了。我直起腰四下裏望了望,除了正在搞東西的戰士和那個對著牆角發愣的老太婆以外,什麼人也沒有。

“真是活見鬼!”我氣憤地罵了一聲,連忙又去追豬。

“把東西放下!”

這一聲比那一聲更高。隨著這聲音,隻見牆角裏那堆稻草鬆動了一下,呼喇一下子飛散在兩邊,一個人的半截身子露出來。我扭身舉槍指著他,打量了一下:這人約有三十上下,臉黃瘦黃瘦的,眼窩和兩頰都瘦得塌陷下去了,顯得眉頭和顴骨很高。胡子有寸多長,老長的頭發像個“連毛僧”似的披散著,再加上那雙烏黑的、充滿怒氣的眼睛,著實怕人。他平伸出一隻手指著我,用命令的口氣說:

“你,你告訴他們,把老鄉的東西放下!”

“你是幹什麼的?”我厲聲地問他。

“你是幹什麼的?”他反問了我一句,口氣也很硬。

“紅軍遊擊隊,怎麼樣?”我真有點火。

“紅軍遊擊隊?我看不像呀!……”他搖了搖那頭長到耳根的頭發,譏諷地笑了笑,“紅軍遊擊隊我見過不少,可沒見過隨便拿老百姓東西的!”

這話說得真刺耳!真是,人到倒黴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縫子,——頭一遭打土豪就碰上了這麼家窮鬼;偏偏半道上又出來這麼個擋駕的,你看叫人惱火不惱火。

“怎麼不像?”我生氣地往前跨了一步,扭身指了指那棟青磚大瓦房,“看,不是紅軍遊擊隊能打土豪?”我越說越有氣,要不是那個老太婆拉了我一把,我真想給他一巴掌。

那老太婆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她把我的槍苗子往旁邊推了推,一搖一晃地走到那人跟前,彎腰攙住了他的胳膊,給他把頭上、身上的碎草葉子撣了撣。一邊撣、一邊責備地說:“咳,看你這火爆性子,有話不能慢慢地說?”說著,便扶著他往草堆外麵爬。

這時我才看清:他穿身灰軍裝,在左腿上,齊短褲邊的地方纏著一些布帶子,帶子上正滲著血水。大概不是受了硬傷就是生瘡了,看樣子還不輕,連站都不能站,隻得兩手扶地、一顛一蹦地往外爬。他一麵爬,還在接著我的話往下說:“土豪,土豪,你怎麼知道這家就是土豪?調查過了沒有?”

看到他的打扮,聽了他的話,我知道這不是壞人了,而且他說得對,為什麼沒有調查呢?難道這家不是土豪?……想著,我的氣平了些,可口裏卻還想辯解幾句:“住這樣的好房子還不是土豪?就說這不是土豪,可我們真是紅軍遊擊隊呀!……”

“知道,知道!要不知道你們是遊擊隊我能出來?”他說,語氣比剛才溫和多了,“可是剛才要不是聽你們稱呼‘同誌’,你們這陣行動差點讓我不敢認了。你就忘了這是我們的根據地,土豪的房產早就分了?你們不經調查就亂打,這不對呀同誌!”說完,他在院子當中的地上歪坐下來,然後揭開衣服,撕開了縫在衣裏子裏的一塊補釘,拿出一件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張臨時黨證,上麵寫得明白:胡誌得,紅二師四團二營的教導員,正式黨員,黨證裏夾著一張師政治部簽發給他的因傷“寄留”的證明。“自己人哪!”我心裏一陣激動,連忙把東西還給他,就勢拉住他的手,叫了聲:“同誌!”

“同誌——”他一下子撲到我的肩膀上,緊緊地抱住了我。我覺得他是那麼衰弱,他的肩膀、胸膛和那瘦得皮包骨頭的手指都在瑟瑟地抖。

這工夫,戰士們早已弄懂了是怎麼一回事,趕緊悄悄地把米、菜歸置好了,都圍攏過來。胡誌得同誌鬆開了手,擦了擦眼睛,深情地望了望同誌們,又對我說,“隊長同誌,請你派幾個人,去把這村裏那個叛徒收拾掉,把那個剛回鄉的土豪崽子抓起來。”

“好。”我說,“就是敵人可能馬上要來,得先商量一下怎麼安置你。”

“不慌嘛!”他笑了笑說,“大隊敵人在楸樹岡,離這裏二十多裏。你們剛才沒有打槍,這會兒隻要把叛徒和土豪搞起來,是可以安穩一陣的,倒是天黑回山好些。”他又對那位老媽媽說:“三媽,你快去告訴阿榕哥,要他派個人領著同誌們把方學武那家夥整了,把潘猴子抓起來。還有,要他們都來一趟,把我們準備的東西也帶了來。”

這會兒我才發現,原來這位老媽媽的身體很硬朗,腿腳也挺灑利。她伸手解下包頭,把身上的塵土撣了撣,扭身問我:“哪些同誌跟我走哇?”

我一麵叫二班長派人,一麵和她開個玩笑:“老阿姆,咋不再睡一覺?”她嘻嘻笑著朝我揚了揚巴掌:“這會又跟我逗樂子了?剛才把人當土豪打,差點沒把我這老婆子給嚇死哩!給你講,你老阿姆還沒老糊塗,什麼事都得看清楚了才辦哩。”一頓話說得我臉通紅。

趁同誌們去處理壞人的工夫,我把胡誌得同誌扶進屋裏,靠桌邊坐下,和他談起來。原來他是在部隊長征突破第二道封鎖線的時候負的傷。因為傷勢較重,組織上決定把他“寄留”在老鄉家裏養傷。他原以為蘇區還在,加上“寄留”的地方是新區,他怕連累了群眾,便決定返回蘇區來找黨。往回走的這段路實在不容易:腿不能走,便在手上、膝蓋上綁上四隻破鞋底,—步一步地往回爬。白天,找個樹棵子或者墳洞子睡睡,夜裏,就沿著荒山小道往東爬;餓了,挖點筍芽、紅薯啃啃,渴了,在河溝裏舀捧生水喝喝。這樣,餐風飲露、忍餓受凍地一連爬了一個多月,就在爬到這裏的那天,傷口發作了,昏倒在樹林裏,被這位老大媽早上拾柴時救回家來。這村子裏的黨組織在他到這裏以前,就因叛徒的出賣,遭到了破壞,他就躲在這裏,一麵養傷,一麵暗暗地聯絡起了村裏的積極分子,和叛徒、白匪、回鄉土豪進行著秘密鬥爭。經過了這幾個月,他的傷快收口了,全村的鬥爭也搞起來了。

“不容易啊!”他講完了自己這一段艱難的經曆以後說,“離開了組織,一個人瞎搞,實在是不容易啊!”說著,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悄悄地湊近我,壓低了聲音說:“怎麼樣?你們和上級黨有聯係吧?”

“沒有。”我把遊擊隊的情況簡單地向他談了談。

“唉,也是很困難哪!……”他眼皮一垂,眼裏頓時蒙上了一層晦黯的神情。

聽了他的這一段經曆,想著他在軍隊的職務和剛才初見麵時的情景,我覺得自己打心眼裏愛上了這個“連毛僧”了,不由得湧出了一個想法:政委,真想有個政委!山上多麼需要這樣一個人啊!我向他談了談自己的這個想法。我說:“上山去吧,我們沒有個政治委員,你來幹好不好?”

“不成,不成,這個擔子我挑不起。再說。”他指了指腿上的傷說,“我這腿還沒好全,要給你們添麻煩的。”

我說:“那有什麼?隻要你不怕苦,我們可以背著你走!”這是真心話。隻要他能上山,我們情願整天背著他。

“那……”他沉吟了一陣說:“上山倒也可以幫你幹點工作,不過……等過些日子傷好利索了再說吧,這會兒我們先聯合起來幹。”說著,他又掏出了他的黨證,仔細地看了看,問我:“你是黨員不是?”

“是。”

他把黨證遞到我手裏:“交給黨支部的負責人,把我編進去吧。”

“黨支部?”這句話說得我一陣心跳。因為和上級黨沒有聯係,又加上在山上東轉西轉的,把人都給轉得糊裏糊塗的,倒把這樣重要的問題給忽略了。我隻得吞吞吐吐地告訴他:“沒……沒來得及組織。”

我的話剛落音,他的臉刷地一下子變了,變得像我第一眼看見他時一樣,又嚴肅又氣憤。

“就是剩一個,他也是個共產黨員嘛!”他氣衝衝地說,聲音有些發顫,“你……你為什麼?為什麼不組織起來?”

“……”我,我沒有什麼理由好講。

一陣緊張的沉默。

他定睛看看我的臉,又低頭望著地麵,過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哐啷”一拳砸在桌子上,斬釘截鐵地說:

“上山!”

就在這時,那位老媽媽領著幾個農民進來了。他們有的扛糧,有的拿菜,你一袋、我一籃,在門前堆了一大堆。剛才我追的那隻豬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他們捆倒了,扔在門旁直哼哼。還有幾枝槍、十幾排子彈和一提籃手榴彈,也擺在桌子上。原來這些人都是老胡在這裏組織起來的農民積極分子。他們正打算組織一支遊擊隊和敵人幹呢,東西大致都準備好了。這會兒把這些東西連同幾個青年人,一道交給了我們。

在這樣的情況下,是不能過久的停留的。當時便由老胡主持著開了一個會。我們一道研究了山上的需要、山上山下聯係和配合的辦法等。隨後,他又把村裏今後的工作布置了一下:怎樣進行關於紅軍遊擊隊的宣傳,怎樣擴大鬥爭麵,向別村發展,怎樣進行保糧保田的鬥爭……他了解情況那麼具體,工作想得那麼周到。我望著他那亂蓬蓬的一頭長發,看看那些精神奕奕的農民們,我怎麼也想象不出:這樣一個轟轟烈烈的地下鬥爭,竟是這麼一個瘦得皮包骨頭、拖著一條傷腿的重傷員領導著幹的。

傍晚時分,我們背起老胡,帶著東西,返回山上去。路上,他又要我詳細地談了談山上的情況,還要求我把他交給已經知道的黨團員同誌替換著背。這麼著換了一個又一個,他們邊談邊走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