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深海還保持著我進去之前的姿勢,盤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說失神地凝望著落地窗外半個城市的璀璨燈火。我父親的舊睡衣鬆鬆垮垮地掛在他的身上,斜靠著沙發的時候露出了半邊肩膀——是我記憶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幾乎在一瞬間就回憶起了那種微涼而柔滑的觸感。
心跳突然間加快,我不自然地從他身上移開目光,轉身去廚房的冰箱裏取了兩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裏的那些事兒了,也許……會需要這個吧。雖然我從沒見他喝過酒,但是既然米婭可以喝絕對伏特加,想來酒精對他們這一族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危害。
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把拉開的一罐啤酒遞到他麵前,“呐,心煩的時候就喝一點吧。人類就是這麼幹的。”
深海接過啤酒卻沒有喝,眼睛望著窗外低聲說:“茉茉,你還記得夜晚的時候海裏是什麼樣子嗎?”
我當然記得。周圍一片藍幽幽的暗色,遠遠近近都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熒光。那些緩緩飄搖的美麗藻類在我遊過去的時候會呼啦一下都變暗,然後再順著暗流的湧動一盞一盞亮起來……我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並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關了燈會比較好看。”我從沙發上抓過遙控器關掉了客廳的頂燈。周圍一下子變暗,窗外的半城燈火卻驟然間變得清晰。這是我最最喜愛的景色,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這裏,一邊看著它們一邊想著自己那些無法琢磨的心事。
我捧著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兒像海裏?”
深海沒有出聲。
啤酒罐的外殼上凝出了一層水珠,冰涼的溫度刺激著我,讓我的神經在短時間裏變得比平時警覺。於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深海,你的……呃,驅逐,有沒有期限?它們為什麼會做得這麼……這麼……米婭不是也和人類生活在一起?”
“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嚴重一些。”
“什麼罪名?”我訝然,居然還有罪名這種東西?
深海的嘴角揚起一個淡然的弧度,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泄密、其次才是……執意與人類通婚。”
啤酒罐舉到嘴邊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聽起來真他媽的嚇人。可是不對啊……
“要說泄密,米婭不是也把你們族裏的事告訴了嚴德……”我忽然明白了,後麵的這兩條罪名不過是拿來做陪襯的。最要命的其實是第一條罪名——他的行為破壞了兩個族群籌劃多年的合並。
“他們憑什麼給你定罪?!”我忽然間覺得不甘心。
深海轉過頭望著我,眼神柔和而無奈,“薩默斯法典——就像你們的社會裏必須遵守的法律一樣。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須要遵守的。”
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腦海中不期然想到了《烏爾納木法典》、《漢謨拉比法典》等等一係列的古怪詞彙。這些由兩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裏,從來都隻是一個標誌性的名詞。
“是的,”深海回答我說:“它跟你們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時代的東西。那時候我們和人類相處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貿易在沿海一帶也相當普遍。你在我們的聖壇上看到的有關人類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個時期保留下來的東西。”
“後來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時候,我猜測過人類與海族之間很有可能在某個特殊的時期曾經和平相處過,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深海向後一靠,長長歎了口氣,“後來,他們的國王提出了過分的要求,我們的族長沒有同意。於是,兩族之間的關係開始變得不那麼友好。再後來,僵持的局麵逐步升級,兩族之間的貿易也開始受到種種限製。沒過多久,他們就開始全麵驅逐我們。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裏。有一些不願意回到海裏去的族人被他們抓住,淩虐至死。他們的所作所為觸怒了我們的族人,於是我們開始全麵還擊。最後的結果……當然是兩敗俱傷,我們從此撤回海裏,不再和人類有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