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的馴化是生物進化史上前所未有的劃時代革命。被馴化的動物徹底告別了其野生祖先的生活習性,它們的生命存在本身也成了馴化者的意誌和功利需求的某種附屬物和保證。從這種互動關係上看,被馴化之畜群不是這個星球上生物種自然選擇的結果,而是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開發、利用和改造自然的活例證。畜群反過來給馴化者――人類的生存方式帶來了巨大變革的可能性,一種穩定的、可調控的肉食和其他副產品的供給製度,一種足以替代人力本身的勞動和運載工具的發現,不僅使人類永遠告別了那“飛土逐肉”的無規則生活方式,而且大大促進了人類邁向文明的進化過程。
馴化揭開了人與動物關係史上嶄新的一幕。對馴化者來說,動物從野生到家養意味著一種人為操縱的遺傳選擇,意味著某種生物種為了人的專門需要而特殊發展某一方麵的性能。野綿羊沒有毛,野牛的奶僅夠幼仔食用,未經馴化的雞不會產多餘的蛋。而脫離了自然放任狀態,在人的安排和照料之下重新開始新的生命再生產的各種家畜和家禽,就可以發展繁育為長毛、產奶、生蛋等專門化的經濟動物了。馴化的綿羊成了人類高效禦寒毛織物的不竭之源,馴化的山羊和奶牛使有限的人奶得到無限延伸,使人類成為哺乳動物中唯一可以終身兌現食乳欲望的特殊物種。而由此衍生出的奶油、奶酪等多種乳製品也大大改善了人體的飲食結構和營養水準。更不用說名目繁多的產蛋雞和肉雞品種如何成了人類專用的動物蛋白質的活儲存庫。盡管從純功利的經濟效益著眼,也出現了在“殺雞取卵”、“竭澤而漁”一類成語中體現的那種反對極端耗費動物生命的觀點,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馴化者對被馴化物的憐惜和仁慈。如果說在宇宙中得天獨厚的人類對於大自然天造地設的其他物種都不抱有必然的珍愛憐惜之情的話,那麼又怎能奢望人類對於由他自己所馴育的和喂養的生物種心慈手軟、禮敬如賓呢?盡管達爾文說過,同情下等動物是人類天賦的一種美德。
野生動物曾經是人類進化途程中天然的競爭對手,終於在“適者生存”的殘酷競爭中敗給了人類。可以說現在一切物種的生殺予奪大權都已歸入了人的掌握之中。大量生物走向滅絕已然成為不爭的事實。除非在人工營造的動物園、水族館一類場所,人們要看到豐富多彩的野生動物世界已非易事。唯有少數經過馴化的生命形態轉換的物種――牛羊豬馬驢雞鴨狗貓等,在現存數量上遠遠超過其野生狀態的祖先時代,表現出與日俱增的興旺繁榮,似乎非但沒有絕代斷種之憂,還會與人類共存共榮下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讚同某些人類學家的一種意味深長的說法:畜牧業的發明是地球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動物保護運動。
如果要進一步追問,為什麼這少數種類的動物能夠獲得有史以來的這種偉大保護?那麼最簡明扼要的答複應該是:這些動物已不再是自然生命的自然延續,它們已然成為人類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
神學人類學家潘能伯格指出,人的“唯我性”使其使命具有無限性,促成他敢於麵對世界和未來的開放性。“在其行為對世界的開放性中,人們已經處於實現自己的使命的途程之中,人類學的行為研究向我們表明,人追求的目標是什麼,這對人來說不是從一開始就由遺傳本能決定的。在人那裏,本能行為的殘餘部分隻構成他的存在的一個極其微小的部分。此外,人必須自己決定,他要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什麼樣的目的之中。他必須自己尋求自己的使命,弄清自己希望什麼。為此,他必須在世界上全麵地辨明方位。但是,他既不能在自然界中,也不是在社會中找到自己生活中一切個別決定所從屬的、無疑是最終的目的。關於自己的使命的問題,使他無法在暫時性的回答中得到安寧,並推動他繼續尋找。”按照如此界說的人的唯我性使命追求,世上一切除人之外的有機物和無機物,都隻能充當人類實現其使命的手段,永遠也不能成為目的。一部人類文化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人類征服、改造、利用自然的曆史。野生動物,曾作為人類獵捕宰殺的對象,但其野生的獸性尚未被人類所征服。家養牲畜,作為已被征服了原生野性的動物,是人類文化如何改造、利用自然的最好見證,也是人類唯我性使命在宇宙中衍生出的活的旁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