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節氣已過了白露,可午後時分,依然暑溽未消,日頭像七八月裏一般,火辣辣地灼人。
沒有十分充分的理由,夏夕不會在這樣的日頭底下出門。大太太的召喚卻是不能不立即回應的。她把手裏看了一半的書擲在桌上,給蔡嬤嬤招呼了一聲,就跟著來傳話的長房大丫頭春燕一道出了房門,薑雲姬見狀立刻跟了上來,夏夕屋裏貼身使喚的小丫頭小蕊夏荷也不吱聲地尾隨在後。
夏夕無言地輕輕歎了口氣,走到哪裏都跟著幾條尾巴,著實需要繼續習慣。據說這是作為貴婦必須要有的體麵和排場,卻讓她大熱天裏一直覺得眼前擁堵,呼吸不暢。草根出身的自己,果然就是一叢亂蓬蓬隨地生長的雜草呀。
自從大太太受命關注她的禮儀舉止以來,她就體會到了所謂囚徒的困境。身後這一隊人馬如影隨形跟了她幾個月,屋裏還有大太太費了大神為她請來的兩位教養嬤嬤。家裏家外的長長短短,高低上下逐項傳授,隻怕她出去丟了人。老侯爺興之所至覺得七奶奶的口碑變得重要了,兩位嬤嬤猛火淬煉,她長了一夏天的痱子。
當了媳婦才一板一眼學規矩,大家看得興味盎然,夏夕隻覺自己完全沒有臉麵可言了。
園子裏道路兩側,老樹參天蔽日,一路找蔭涼地走,倒也不大熱。靜靜地進了春暉堂,第一眼看見客位官帽椅上坐了一個年輕男子。夏夕不暇細看,收回目光,向大太太拜了一拜。
“德閔請大太□□。”
大太太微微一笑,“來得挺快啊。大毒日頭底下叫你過來,有件喜事。你不是總說沒見過親戚嗎?這位就是你嫡親的舅舅,我也十幾年沒見,今天終於見到了。”
大太太難得一見的熱情,可是她端坐的姿態和用力抓著扶手的樣子卻隱隱透出幾分緊張,夏夕來不及細想,隻訝異地轉頭看去。
那男人打她進門就無言地注視著她,雙眼蓄滿淚水,視線朦朧中仍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的臉看。兩人目光交彙,一行清淚順著他白皙的麵頰流了下來。
一刹那間,夏夕也紅了眼圈。這是德閔盼了一生的人,他的目光裏滿滿都是德閔渴望的親情和憐惜。多可惜,太晚了。
她的哀傷催得對麵的男人喉間硬結,發出一陣類似哽咽的抽氣聲,大男人止住嚎哭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小德閔,我是你舅舅,你娘的兄弟。你小時候,我天天都抱你。”
夏夕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那是十八年前,德閔未滿周歲,他也不過才十歲,同樣需要嗬護,卻瞬間成了孤兒。
德閔心碎一生,他又何嚐不可憐?姐姐屍骨未寒,姐夫轉臉就打發他護送父親的靈柩回原籍,千裏跋涉,故土卻無親人等候。分離的這十八年裏,他受的苦、看的臉色想必不比德閔少。
五太太描繪的那個幸福溫暖的家碎成齏粉,竟無半分殘溫餘熱留給他們。
“德閔,你不要哭,舅舅來了,你受的委屈我都聽說了,你爹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對不起我姐姐,舅舅絕不跟他善罷甘休。”
夏夕搖頭:“沒用了,什麼都挽回不了了。”死的死了,易嫁的嫁了,無關之人都穿越進來,遲來的公道又如何慰藉德閔千瘡百孔的靈魂。
査繼良心痛難抑:“是舅舅無能,竟讓你淪落到這般田地。我萬萬想不到,定南侯對親生女兒也這麼狠心,我來遲了。”
“我打問過您,一直問不出個確切消息。您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舅舅點頭,“我自幼也是嬌養過的,這些年過的日子與爹娘在世時相比,竟是天上地下。你娘當日最是疼我,出嫁時開玩笑說,連我都是她的嫁妝。她臨終前心心念念放心不下你我二人,囑咐要我學好,還讓我好生照顧你。舅舅欠你的,也對不住你娘。”念及亡姐,大男人淚水再次簌簌而下。
薑雲姬連忙將夏夕用的一塊帕子捧了給他,“舅爺莫要這麼難過,今日骨肉團聚,是件大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