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丘比特的金箭
愛是什麼?這是自有人類文明以來世上男女說不完的話題。我相信,在21世紀的中國,它仍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無法窮盡的話題。
愛的學問果真如此深邃而神秘嗎?
傳說丘比特的金箭隻要射到青年男女心上,這一對青年就會產生愛情。為什麼要射到心上而不是別的部位呢?這也許是“心心相印”吧。作為有靈性有情感的人,已經開化了的文明的人,男女雙方都敞開心扉,兩性關係的主導方麵是雙方心靈的碰撞與融合,而不僅僅是快感的滿足,即肉體的接觸與廝磨。
“愛”在古代漢語中最初的意思隻是性愛、性交。《戰國策·齊策三》:“孟嚐君舍人有與君之夫人相愛者。”高誘注:“愛,猶通也。”可見“相愛”在古代僅指私通、通奸的身體行為,後來才漸漸引申出愛情(心意相通)的感情因素。
在日本的《古事記》、印度的《梨俱吠陀》和中國古代一些傳說中,都生動地說明了男女婚配的起源是從“性”(性欲、性交)的主題潛進、深入到“愛”(情誼、情愛)的主題。即《梨俱吠陀》所描述的閻摩與閻蜜兄妹二神性交與情愛的先後次序,“請丈夫進入妻子的身體來”到“將你的心意放在我這心意裏”,也就是從“身體的進入”潛進到“心意的進入”。
中國明代佚名小說《癡婆子傳》也引述了類似的遠古傳說:
上古鴻濛之世,雖男女兩分而並生營窟巢穴之間,木葉為衣而蔽嚴寒,然炎暑,料亦並木葉而去之,裸體往來,恬無愧怍。見此凸彼凹,宛然異形。而男之凸者從陽氣轉旋時,當不覺血足神旺,而凸者剛勁,或婦以其凹者過其前相值,而凸投其凹,彼實訝此之獨無凸,而不知此一投也,實開萬古生生不息之門。無邊造化,情欲之根,恩愛之萌也。
這個傳說的特點是把印度的“丈夫進入妻子的身體”直截了當地簡化為“凸凹”——男根插入陰道之說,詮釋了上古人類的性愛行為。而此“凸凹”乃“情欲之根,恩愛之萌”,並因此繁殖後代(“生生不息”)。性(情欲之根)、愛(恩愛之萌)與生殖(生生不息)三個主題依次緊密連接,形成了有序的鏈條;而女性神聖的陰道“實開萬古生生不息之門”。這便是女性生殖器崇拜的根本原因。
性與愛有先後潛進的順序,但在“凸凹”接合後,性與愛就渾然一體了。西方一些學者硬要把二者截然分開來,說愛是“情感心理學”的課題,性是“生物化學”的課題,愛是一種“願望”( desire),性是一種“衝動”( urge);性不依賴於愛而存在,愛也不依賴於性而存在。(參見瑞克,T.《論愛與淫欲》)但在實際上男女之間的性與愛常常是混合而模糊的。
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兩性的性與愛發生了錯位現象,由幾千年前從身體進入逐漸蛻變為從心意進入;感情的融入與契合成了現代人戀愛、婚姻、家庭和諧與幸福的重要條件。人世間的種種悲歡離合都從心意進入與否拉開了現代性文化引人矚目的一幕。應該承認,這是人類婚戀史的一大進化。
心——心靈,是一個複雜的載體,是形而上的世界,它包含著人的精神、情感、趣味、情緒,甚至於思想、理念。所謂“心心相印”、“靈魂溝通”,是指男女雙方在形而上這個領域達到了相互交融與滲透的境地。但是能達到這個境地的畢竟是少數,因為人心並不相通,更不必說相印了。
男女戀愛(尤其是初戀)都渴望得到純愛——純正的愛情,男女雙方都自覺地摒棄了門第、財富、職業、體質等各種差異,沒有利害權衡,隻是為了渴飲愛河而走到一起,他們相信河的彼岸是永恒。
但這是愛情的烏托邦,是“虛幻的愛情”——“虛幻的愛情幾乎不會成為問題;真正行不通的往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愛情”。美國學者威廉·格拉瑟如是說。不錯,男人的金錢、地位,女人的容貌、貞操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愛情”;至於種種“海誓山盟”都是“虛幻”的。(《選擇自由》,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因為愛情不純粹是精神的,在現實生活中它還要受物質的支配。焦大不敢去愛林妹妹;反之,林妹妹也絕不會嫁給焦大。一個腰纏萬貫的大亨怎麼可能去愛上一個撿垃圾的女丐?這之間橫亙著等級、門第、文化、財富等諸多差別。如果因此說愛是世俗的,我相信21世紀多數務實的中國男女青年是可以接受的。
威廉·格拉瑟還斷言,“脆弱的愛情更多地建立在荷爾蒙的基礎上,而非自由自在的分享上,因而不會長久”。他提出了處理愛情問題的“選擇規律”與“外部控製心理”兩種方法。所謂“選擇規律”,就是戀愛雙方都在自我選擇中分享到快樂和甜美而不想去控製對方或控製未來;“外部控製心理”則不滿足於分享,而是想方設法去控製對方、改變對方,結局是愛情的不和諧,甚至於結束。
威廉·格拉瑟舉了28歲的蒂娜與30歲的凱文的戀愛故事。蒂娜是高中的戲劇教師,晚上常在社區業餘公演戲劇。凱文就要被提升為一所中學的副校長,他對體育很感興趣。他們相愛已經兩年,性生活諧調,各方麵都能相容。但是令蒂娜困惑的是,凱文希望維持現狀,不願意結婚。蒂娜說:“他知道我想嫁給他,他知道我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男人。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不一樣的:他可以等待,他可以等十年,也許更長,但我不能……他可以等,仍能擁有一個家庭。”蒂娜感到痛苦,“我需要他但我並不擁有他……我認為如果我們結了婚,我就會覺得對他有把握了”。“擁有”、“把握”一類話語,就是一種希圖“外部控製心理”的反映,效果往往適得其反。
威廉?格拉瑟認為蒂娜隻有采用“選擇規律”才是明智的。“這就是選擇規律——決定權在你。他知道你的感受,你已經向他表明了。如果他很愛你,你不再煩擾他,比以前跟他更親近,也許會奏效。你越噘嘴表示不快,你越試圖強迫他,他就越會感到疑惑,我不敢確定我想娶一個試圖控製我的女人。向他表明你能控製你自己。他知道你想要什麼。如果他處理不好,他就是不愛你。如果他很軟弱,你可以強把他推向婚姻,但那無論如何都行不通。也許會維持到你們有了一個或兩個孩子,由你一個人撫養長大。”(《選擇自由》)
這個實證性材料無非想說明“外部控製心理”的脆弱性與不可靠性;但它不也從一個側麵說明女子在愛情、婚姻、家庭問題上的被動與無奈嗎?這種被稱為“虛幻的愛情”,又是誰的責任呢?
20世紀後20年,中國大陸的社會學專家有主張永恒的愛,有承認瞬間的愛;有主張一元的愛,有認同多元的愛。這說明關於愛的時間長度與橫向輻射,專家們的意見並不很一致。愛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依然是困擾當今權勢者們進行新紀元倫理道德規範的一大難題。
愛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說明愛在我們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許多人都多少嚐受到了愛的甜美。但是純情的愛離我們每一個人還很遠很遠,它是那麼撲朔迷離,使多少在封閉中生活的中國人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
當一對戀人熱情地擁抱接吻,彼此在傳遞著“我愛你”、“我用心擁抱你”一類綿綿絮語的時候,我寧願相信他們是在吐露愛的衷腸,是一種純真自然的呢喃;但是我也承認每一對戀人未必都如此純情,而不是性欲衝動玩弄的一場“愛的遊戲”。
當代中國都市青年女子對於愛情也有多種選擇。像蒂娜那樣隻停留在性愛而不能建立家庭卻反轉過來被批評為企圖“外部控製”男人的現象仍然普通存在。這類女子固守著傳統的道德,對愛情持審慎的、理性的態度,她們渴望得到異性的愛,但不感情用事,希望組建家庭後相濡以沫,風雨同舟,共同維持一個美滿的家庭。即使麵對新世紀全球化新概念,固執地堅守中國傳統文化的女子,也不會是少數,她們要求真實的而不是虛幻的愛情,真實的而不是虛幻的家庭。
法國學者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一書中認為,“愛情這個詞,對男女兩性有著完全不同的含義,這是在他們之間引起嚴重誤解乃至分裂的原因之一”。因為男人和女人的愛情觀、價值觀有著明顯的差異。“男人覺得他們在生活的某段時間可以成為熱情的情人,但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偉大的情人’;他們在最心蕩神移時也不會完全退讓,即使跪在情婦麵前,他們也仍想占有她,他們在自己生命的深處依舊是主權的主體;被愛的女人隻不過是其中的一種價值。他們希望把她並入自己的生存,而不是希望把生存完全浪費在她身上”。
從感情的融合到肉身的接觸,男人以其強健的身體、個性的風度、財富、智慧和社會地位等優越條件漸進為主宰的主體;女人則自覺地把自己降到屈從的地位。她說:“能主宰我的他,終於來到了我的身旁。”所以波伏娃認為,“當女人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她的偶像時,她希望他既占有她自己,又占有她代表的世界。……少女夢想自己被以男人的眼光去觀察,而女人正是根據男人的眼光認為自己終於發現了自己”。
德國哲學家尼采(F·Nietzsche)在《快樂的科學》一書中更是尖銳地指出:愛情這個簡單字眼,對男女實際上表示了兩種不同的意思。女人對愛情的理解是十分清楚的:這不僅是奉獻,而且是整個身心的奉獻,毫無保留地、不顧一切地奉獻。她的愛所具有的這種無條件性使愛成為信仰,她惟一擁有的信仰。至於男人,如果他愛一個女人,那麼他想得到的是來自她的愛;因而他對自己的感情要求同他對女人的感情要求遠是不一樣的;如果有些男人也產生了那種拋棄一切的欲望,我敢保證,他們保準不是男人。
如果波伏娃·尼采所說的並非誇飾之詞,那麼兩性之間的愛情從精神潛進到肉體之後,中國的少女們是否也會覺得自己已經從屬於某個男人,並且將整個身心奉獻給與她相愛的那個男人呢?考察中國婚姻史,中國女人與外國女人一樣,都循了這條路,世世代代走下去。由於注入的習俗的偏見,她們從小就認定將來要委身於某一個男人。所以即使是自由戀愛,在她選擇了某個可意的郎君以後,就會把那郎君視為她不可能與之平等的“超人”。從此,她必須忘掉自己的人格,做一個“賢妻良母”。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女性的覺醒開始對這種“無條件奉獻”提出了質疑;她們不承認在愛情生活中男人必然是主宰的主體,而女人必須放棄自己獨立的人格意誌。許多開放型的女性給自己設計了一道“迷人的女人味兒”的風景線,她們力求重新成為獨立的女人,獲得超越性。“女人通過有報酬的職業極大地跨過了她同男性的距離;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可以保障她的實際自由。一旦她不再是一個寄生者,以她的依附性為基礎的製度就會崩潰;她和這個世界之間也就不再需要男性充當中介。”(波伏娃語)
經濟權是女人獲得獨立性與超越性的根本保障。等量的經濟收入意味著妻子在家庭中可以取得與丈夫相對平等的地位,使她在情感與性愛上既可以表現得被動,也可以表現得主動。進入新世紀,一些有作為的、報酬豐厚的年輕女子,已經不卑不亢地展現了她的靚麗的女性風采。一些開放型的女子,由於受“後現代”社會思潮的影響,她們同異性談情說愛,並不是為了結婚和組建家庭,而是把交友做愛作為一種消遣與娛樂,工作之餘去享受女性可以享受到的官能刺激。她們不想改變自己的“性別意識”。“‘女性化’的女人在把自己變成獵物的同時,也想用自己的肉體被動性去降服男人;她在順從地變成獵物的同時,也在忙於激起他的欲望,以此為手段將他捕入羅網,把他束縛住。”(波伏娃語)這是開放型女子在性愛領域所要爭取的平等權。“降服男人”成了關鍵詞。在我所接觸的文化程度較高並有相當豐厚工資收入的青年或中年女子中,持這種想法的雖沒有這麼明朗,卻為數不少堅持著隻戀愛不結婚,而且戀愛不可妨礙自己的獨立與自由。
當然也還有一些玩世不恭的女性,她們對現實社會以及男人們失去了應有的信任,在社交場合極盡逢場做戲之能事。她們多少帶有瘋狂性與盲動性,先後同若幹個男人做愛,冒險地玩味著“愛的樂園”、“性的雲遊”,朝秦暮楚,樂此不疲。她們以“前衛意識”蔑視傳統的和現代的道德,主張男女平等地分享性的自由。
現代化意味著文明與進步,現代化有時也意味著墮落與罪惡。就說男女間的情愛吧,它原本是人類正常的情感與肉體的自然欲望的宣泄;正如魯迅所說,男女有了性交,人類才得以繁衍生息。但是現在卻攪亂了多少人的頭腦,把多少人拉出了行為軌道之外,引發了多少人間悲劇。
時下形容商品經濟的特點是競爭,而競爭的焦點是金錢。金錢,說得冠冕堂皇一點,物質,成了男女性交往的中樞。我們從卡拉OK廳得到的信息,男子對女性美的欣賞以及女子接受男子的性要求,都被物化、商品化了。美的意念、美的鑒賞正在變形,兩性間那道靚麗的風景被汙染、被褻瀆。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都充斥著風流男女庸俗的市儈文化,兩性間的性關係成了赤裸裸的商品交換關係,他們交換著各自的“人格商品”,期望公平交易。
某個男子尋花問柳,靠的是他錢夾子裏的幾張鈔票,以及一輛豪華小汽車。他駕車帶著女人到郊外冶遊,到旅館包房間,吃海鮮,盡量滿足女人的虛榮心。那個女子暗度陳倉,此時想的是:“我可以利用他的什麼呢?”……這對風流男女巫山雲雨時,其實是在進行一場滑稽的交換、授受、買賣和消費。當然,權衡的結果,還是那個男子占了很大的便宜;但那女子似乎也很滿意了,連聲說“謝謝”。
愛是沒有的,自尊、自愛與廉恥感也是沒有的。後現代的人把這說成是“聰明的愛”、“浪漫的愛”。
當然,愛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人文關懷。
愛的狂飆在精神和物欲的海洋裏,給人以身心的愉悅與明麗的色彩;但稍不留心也會遭到風暴的襲擊與吞沒。不要忘了,愛的酷性有時也會使你感到尷尬,甚至給你帶來痛苦與災難。一味地詠唱“甜蜜蜜”的情歌是不現實、不理智的。
唐代詩人李白在《妾薄命》一詩中雲:“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這說明青春女子以色事人是不得好的,不能持久的。“色衰而愛弛”,我們的古人早就懂得此番道理。
我因此常給那些如癡如醉、亦癲亦狂的戀者訴說愛的蛻變、愛的虛妄;我也企盼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裏能給那些熱戀的情侶們一片純愛的淨土、純愛的藍天……
美國學者安東尼·華爾士(A·Walsh)在《愛的科學》(團結出版社1999年版)一書中說:“當我們獻身於愛,我們並不會失去自我,反而能發現一個包容更大、更美麗和更完整地享有的自我。愛是一種富有創造性的媒介,通過這種媒介,自我得以向各方麵以各種形式發展,使自我和令人可愛的特征得以恰當地螺旋式上升,從而使自我變得更可愛。當相互擁抱的一對戀人耳語,說他們極為需要時,這既是一種生物學上的事實,又是一種富有激情的夢幻,因為他們正以全部的情感力量,來對費去一百萬年的進化才能有的這種感覺作出反應。愛也會有痛苦和悲傷,因為激情之愛是會使人很容易受到傷害的。我們雖然會背上愛所鑄就的沉重的十字架,但我們仍會以此為榮,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是茫茫宇宙中惟一能懂得愛的意義和愛的快樂的生物。”你享受了愛的快樂並真正懂得了愛與被愛的意義了嗎?
二 愛是人的生理心理體驗
我在本書中所解析的“愛”,不是通常世俗所說的廣義的愛——愛人類,愛祖國,愛同胞,愛父母,愛兄弟姐妹,愛大自然,愛我所愛……不是孔子所說的“泛愛眾”(“泛愛眾而親仁”),我所說的是男女之間的情愛、性愛。
據語言學家說,英文Love -詞起源於盧巴語,它是一種約一萬四千年前諾斯特拉提克( Nostratic)的用語,表示口渴、饑渴之意,說明遠古時代愛與饑渴之間就已經形成內在的呼應關係。(參見[美]琳·馬古利斯,L·Margulies,多雷昂·薩甘,D·Saga合著《神秘的舞蹈——人類性行為的演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愛是來自於靈魂還是來自於肉體?換一個說法,愛是心理體驗還是生理體驗?所謂“饑渴”,是精神的饑渴還是肉身的饑渴?
按現代敘事話語,愛是兩性之間精神的相互依戀糾纏在身體的相融之中;也可以說,兩性的任何一方,在身體欲望的沉溺與釋放中摸索著精神的歡愉。愛,不是人生欲望的重負與累贅,能夠在自然人生欲望中領略愛的真諦,是很美的人生。
自古以來,圍繞著兩性間的性愛所包容的關於靈魂與肉體的關係,學者們一直爭論不休。我們有必要對這些問題作一些梳理與評析。
一、性愛、性交隻有依賴於靈魂的支配去獲取歡樂,才是人性的美德。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 Socrates)把女人的身體分為“邪惡、淫蕩”和“美德、美好”兩類。前者,邪惡而淫蕩的女子,身體豐盈而輕逸,男人無須經過靈魂的過濾就可以獲得性欲的享受。男人容易沉迷於這類女人的肉身。後者,有美德的女子的身體辛勞而沉重,男人在靈魂導引下從這類女人所獲得的幸福雖說沉重卻可能趨於永恒。在“邪惡的幸福”與“美德的幸福”二者之間,蘇格拉底向他的弟子們指示的是後者,即選擇了沉重。
翻譯蘇格拉底倫理言語織體,靈魂的純潔、高尚是性愛獲得永恒與幸福的保障,他排斥了兩性間突然迸發的自然的生理欲望。但是,如此沉重的、理性化的性愛,能開出豔麗、多彩的花朵嗎?
愛雖說是嚴肅的卻也是輕鬆的,經過靈魂過濾的愛同樣可以充滿詩情畫意而不必戴著沉重的道德鎖鏈。譬如,一對戀人通過傳遞情書、情詩,打電話,發電子郵件,或在夜晚幽會、散步,或走進卡拉OK廳唱歌跳舞……哪怕是傳送一個眼神,一個輕吻,蕩漾在她(他)心中的將是一層層微瀾,一圈圈漣漪。“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四月天……你是愛情的醍醐/是生命的醴泉……”熱烈的愛,真誠的愛,成了這對戀人心靈溝通與融合的符號,他們愛得甜美,不苦不累。他們忘記了蘇格拉底的說教。
美國學者安東尼·華爾士認為,男女間激情之愛,是一種緊張、興奮的情感狀態,是由於戀愛雙方相互吸引、相互刺激所造成的。這是人類所體驗到的一切情感中最強烈、最美好、最恒久的一種情感。當它在戀者身心發酵時,他(她)的認知力就會有重大的改變,一切事情將圍繞所愛的人而轉動,除了他(她)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如果愛得到了回報,就像那位紫羅蘭似的女子接受了“我”的愛一樣,整個世界就變得更美了。性愛的愉悅,“會使我們感到更加自信,更加爭強好勝,更有魅力,更有希望,更能幹和更樂觀。我們會感到周身有使不完的勁……”(《愛的科學》)
根據西方一些心理分析資料,說明愛與性有著密切的關係。性交的不成功或不圓滿,在通常的情況下,並非是男方或女方存在著性功能障礙,而是由於彼此沒有關愛的支撐和靈魂的融合。那種與做愛對象的疏遠、隔膜、恐懼,乃至於抵觸、厭惡的情緒,往往隱蔽在很難被發覺的最深層的思維之中,這就不可能使一個人以正常的心態將自己的愛獻給對方,也不可能使對方在肉體接觸時相信此刻發生的性關係必然是一位自己可以信賴與接受的伴侶。
一位30歲的女子說:“我結婚五年了,和他(丈夫)的房事,從來沒有快感,我隻是盡了做妻子的義務。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婚姻是介紹的,我並不愛他。我不承認自己是性冷者,我丈夫常常這樣責備我。去年秋天,我和大學時期初戀的情人在××市重逢,我們隻做愛一次,卻使我渾身通泰,那種舒爽銷魂的感覺,是從來不曾有過的。”這說明,隻有彼此是能愛與被愛的情侶,才可能體驗到愛是走向肉身通泰的橋梁。
二、與第一種觀點截然相反,認為性交是肉身的廝磨,無須靈魂的導引。男女之間做愛,純粹是來自自然的、動物性本能的原欲,它所宣泄的是回歸了自然的人的本真,就像口渴要喝水、饑餓要吃飯一樣。如果做愛還要靠“美德”一類倫理觀念或“責任”一類道德教條來維持與約束,肉身就顯得格外沉重了。
米蘭·昆德拉( M·Kinder)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書中主張切斷身體與靈魂的聯係,僅僅從身體感覺去理解身體——“靈魂第一次看到肉體並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戀驚奇的目光來觸撫肉體:肉體那無與倫比、不可仿製、獨一無二的特質突然展現出來。”米蘭。昆德拉在論述不依賴於靈魂而獲得性欲歡樂的身體原則時,說了一段塔美娜的故事:
塔美娜的性生活一直都是被愛所占有的,於是附帶而來的便是戲劇性的、負責的、嚴肅的成分,這些都是煩擾著塔美娜的東西。跟一群孩子在這裏,在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終於使性又回複了它的本來麵目,為肉欲而肉欲。……性終於脫離了與愛的緊密關係,變成了像天使般單純的快樂。
塔美娜終於得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靈魂隻有肉體的享受.那無法想象和無法記憶的靈魂,已經無聲無息地離她而去了”。同樣,瑪吉達也是在無愛之欲中迷醉自己的肉身:“在一種悚然的快意之下,她驅逐了那受了傷的、戒懼有加的靈魂,而變得隻剩下肉身,一個沒有過去和記憶的肉身,如此這般就變得更易接納了。……她第一次以她所有的感官——為她自己,為她的肉身,為她的皮膚——來欣賞自己的肉身,她被這突然發現的肉欲之情所陶醉了。”米蘭·昆德拉的肉身脫離靈魂、為肉欲而肉欲的極端享樂主義的新思維,是對蘇格拉底等先輩們的反叛——一種後現代理論對前輩的顛覆。
愛情是一種受到過高估計的情感,人們對它寄予了過多的期望。在現實生活中,也許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如癡如醉的愛,讓人們覺得愛的很苦很累,因此去尋求離開靈魂隻求感官刺激的原欲宣泄?也許是由於人們經受不起在倫理道德框架下婚姻、家庭的禁錮而轉向了無拘無束的性自由?不管怎麼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肉體,有權利要求在性舞蹈上自由地表演。“除了肉體激情之外,兩性之間可能別無任何心靈聯係”。(《神秘的舞蹈》)
後現代一個新鮮的命題:隻能做愛,不能共眠。做愛與同床共眠是兩回事。
薩賓娜隻喜歡同男友做愛而決不留他過夜,盡管她公寓裏有一張很大的床。
一般說來,女人做愛之後更喜歡同她的性夥伴同床共眠,在綿綿情語中入睡,因為女人需要溫存。相比之下,隻想做愛而不喜歡同女人過夜的男人倒要多些。
那麼,怎麼理解“薩賓娜現象”呢?
生理的原因。薩賓娜認為,男女雙方在翻雲覆雨得到性滿足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如果做愛過後還要同性夥伴睡在一張床上,不僅顯得多餘,而且渾身躁熱,不停地淌汗,翻來覆去反而無法入睡。
倫理的原因。做愛是生理現象,屬感官享受,純係身體欲望的自然宣泄。同床共眠則是做愛雙方以愛情扭結起來的情愫,它意味著彼此身心的融合。傳統的倫理道德把做愛的夫妻強製著同床共眠,是為了加強和鞏固家族意識以及財產共有的意識。現在薩賓娜與男人做愛並非夫妻關係,倘若把感官享受與身心融合用倫理手段強硬地牽扯在一起,反倒破壞了此前在性高潮時所獲得的快感的樂趣了。
後現代的觀念還認為,人的身體欲望的對象不必閾限於某一個人,隻要把做愛與共眠剝離,男人可以對若幹女人有身體欲望,女人也可以對若幹男人有身體欲望。而相濡以沫,同床共眠,隻能把他(她)的欲望對象規定為惟一的這一個,即不能再去享受他人的性欲快感。做愛與共眠分離是走向性自由、性解放的必然。(參見劉小楓《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瓊·休斯頓(J·Houston)描寫了一個懂得享樂的後現代女子。這天傍晚,紐約市下雨,她駕車在新澤西城一帶轉悠,忽然在聖彼得學院門前發現一個肌肉健壯的男人。他東張西望,渾身被雨淋透。“嘿,你上哪兒?”她打開車窗招呼著,讓他上了車。她對捕捉到的這個“獵物”很滿意。據說這是一位研究人類學的教授。“你是不是帶著保險套外出的男人?”她在調情。車開到了教授的寓所。教授也是獨身主義者,他們有許多共同通之處。圍坐在小壁爐旁啜飲葡萄酒、閑聊天,很是愜意。她用小手指輕敲著玻璃杯——這是妓女最常用的_個手勢,意思是“我們開始吧”。
美國男人在性方麵是勤奮的學生,他們害怕受到性夥伴的嘲笑,說他們像一個十足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