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來談談剛強。所謂剛強不是指表現出的感情強烈,即不是指感情激昂,因為這樣說就將違反所有的語言習慣。剛強是指在最激動或最激情奔放的時候也能夠聽從智力支配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不是從智力中產生出來的呢?我們表示懷疑。當然,有些人具有突出的智力但不能自製,這個現象並不能證明我們的懷疑是正確的,因為有人會說,這裏需要的是一種特殊的智力,可能是一種更為堅強而不是全麵的智力。但我們仍然認為,在感情最衝動的時刻也能使自己服從智力支配的這種力量,即我們所說的自製力,是一種感情力量,這種說法是比較正確的。這是另外一種特殊的感情,它能使剛強的人在感情衝動時仍能保持鎮靜而又不至於損傷熱情,有了鎮靜,智力的支配作用才得到了保證。這種感情無非是人的自尊心,是最高貴的自豪感,是內心最深處的需求,即要求處處像一個有判斷力和智力的人那樣行動。因此我們說,剛強是指在最激動的時候也能保持鎮靜的那種感情。
如果我們從感情方麵來觀察一下各種類型的人,一下子就會發現,有一種是不太活躍的人,我們把這種人叫做感情遲鈍或感情冷漠的人。
第二種是很活躍的人,不過他們的感情從不超過一定的強度。我們可以看出,這是一種感情豐富而又平靜的人。
第三種是很容易激動的人,他們的感情激動起來就像火藥爆炸一樣迅速和猛烈,但不持久。
第四種是不為小事所動的人,他們的感情通常不是很快而是逐漸激發起來的,但是這種感情非常有力而且比較持久。這是一種感情強烈、含而不露的人。
這種感情結構上的差異,大概同活動於人的機體中的各種肉體力量的界限有關,並且來源於我們稱之為神經係統的那種具有兩重性的組織,這種組織看來一方麵同物質有聯係,另一方麵又同精神有聯係。在這個晦暗的領域內,憑我們這點微薄的哲學知識是探索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但是,對我們來說,略微研究一下這幾種類型的人在軍事活動中會起怎樣的作用和表現出多大程度的剛強,卻是很重要的。
感情冷漠的人不會輕易失去鎮靜,但是這當然不能叫做剛強,因為他根本沒有表現出任何力量。可是也不能否認,這種人正是因為能夠一直保持鎮靜,所以在戰爭中能夠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幹勁。他們往往缺乏行動的積極動機,缺乏動力,結果就缺乏行動,但是他們也不容易壞事。
第二種人的特點是遇到小事容易振作精神,積極行動,遇到大事卻成不了氣候。這種人在個別人遭遇不幸時會積極地伸出援助之手,但在整個民族遭受災難時卻隻會悲傷憂歎,不能夠奮起行動。
這種人在戰爭中既能積極活動,也能保持鎮靜,可是他們卻成不了什麼大事,除非他們具有卓越的智力,使他們產生成大事的動機。不過這種人很少會有卓越的、獨立的智力。
容易激動和容易暴躁的感情,不僅對實際生活不太適宜,對戰爭就更不適宜。雖然這種感情的驅動力很大,但是這種動力不能持久。如果這種容易激動的感情由勇氣和榮譽心來指引,那麼,當這種類型的人在戰爭中擔任較低的職務時,他們的感情往往非常有用,原因很簡單,因為下級軍官所指揮的軍事行動持續的時間很短,在這種情況下往往隻需要一個大膽的決定,抖擻一下精神就行了。一次勇猛的衝鋒,一陣激昂的喊殺聲,隻不過是幾分鍾的事情,而一次激烈的會戰卻需要一整天,一次大戰役甚至需要一年。
這種人要在感情激烈爆發時保持鎮靜就加倍困難,因而常常會失去理智,而對於指揮作戰來說,這是最糟糕的一麵。但是,如果認為這種好激動的人決不會是剛強的,也就是說他們決不能在最激動的時刻保持鎮靜,那也不符合事實。既然他們通常都是品質比較高尚的人,又怎麼會沒有自尊心呢!在他們身上並不缺乏這種感情,隻是這種感情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而已,所以他們多半在事後都會感到羞愧難當。如果他們經過教育、自省和生活經驗,終於學會了控製自己,能在感情激動時及時意識到內心還有保持鎮靜的力量,那麼,他們也可能成為很剛強的人。
最後是那種很少激動、但感情卻很深沉的人。他們和前一種人相比,就好像火心與火苗相比。如果我們把軍事行動中的困難形象地比做龐然大物,那麼這種人最善於用他巨人般的力量把它推開。他們感情作用的發揮就好像巨大物體的運動,盡管比較緩慢,但卻更富有征服力。
雖然這種人不像前一種人那樣容易被感情所左右,也不容易陷入羞愧之中,但是如果認為他們不會失去鎮靜,不會受盲目激情的支配,也是不符合事實的。他們對自己具有自製力的高尚的自豪感一旦失去,或者當自豪感不夠強烈時,也經常會出現失去鎮靜、為盲目激情所支配的情況。這種情況我們常常可以在野蠻民族的偉大人物身上看到,因為較低的智力水平總是使激情容易占上風。但是,就是在文明民族及其最有教養的階層的生活中,也充滿著這樣的現象:有些人為強烈的激情所左右,好像中世紀被拴在鹿身上拖過叢林的偷獵人一樣總是控製不住自己。
因此,我們要重複一遍:剛強的人不是指僅僅能夠激動的人,而是指即使在最激動的時刻仍能保持鎮靜的人。所以這種人盡管內心激情澎湃,但他們的見解和信念卻像航船上的羅盤針一樣,即便在暴風雨中顛簸,照樣能夠指示準確的方向。
所謂堅定,或者通常所說的有性格,是指能堅持自己的信念,不管這種信念是根據別人的還是根據自己的見解得出的,也不管它是根據某些原則、觀點、靈感還是根據智力活動的結果得出的。但是,如果見解本身變化不定,當然這種堅定性也就不可能表現出來了。見解的頻繁改變不一定是外來影響的結果,也可能是自己智力不斷活動的結果,這就表明這種智力本身還有它的可靠性。很明顯,如果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自己的觀點,即使這種改變是由他自己引起的,也不能說他有性格。我們隻把那些信念非常穩定的人稱為有性格的人,他們的信念所以穩定,或是因為信念根深蒂固,十分明確,本身就很難改變;或是因為像感情冷漠的人那樣,缺乏智力活動,由此缺乏改變的基礎;或是因為產生於理智的基本原則的意誌活動很明確,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拒絕改變自己的看法。
在戰爭中,人們的感情會得到許多強烈的印象,再加上所有情況和見解的不可靠性,所以,比起人類的其他活動,戰爭中有更多的原因能使他們離開原來的道路,對自己和別人都產生懷疑。
危險和痛苦的悲慘景象很容易使感情壓倒理智,而且在一切現象都朦朦朧朧的情況下,要得出深刻而明確的見解是很困難的,因此見解的改變就更是可以理解和情有可原的了。行動所必須依據的情況,常常隻能是對真相的推測和猜想,因此戰爭中意見的分歧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大。並且與自己信念相悖的印象源源不斷地出現。即使智力極端遲鈍的人也幾乎無法不受它們的影響,因為這些印象太強烈,太生動了,而且它們始終是同時針對感情起作用的。
隻有那些從較高角度指導行動的一般原則和觀點,才可能是明確而深刻見解的產物,而對當前具體情況的看法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是以這些一般原則和觀點為依據的。但是要堅持這些先前經過認真考慮所得出的結論,不受當前不斷產生的看法和現象的影響,這正是困難之所在。具體情況和基本原則之間常常有很大的距離,這段距離並非總是能用一條由推論結成的明確可見的鏈子連接起來的。在這裏一定的自信心是必要的,而一定的懷疑也沒有什麼壞處。這時,除了指導性原則之外,沒有什麼能夠對我們有所幫助,不管思想本身如何,這個原則都可以支配我們的思想。這個原則就是在一切猶豫的情況下都要堅持自己最初的看法,並且決不放棄,除非受一個明確信念的迫使才放棄它。我們必須堅信,經過周密驗證的原則的真實性是比較大的,並且在暫時現象比較生動的情況下不要忘記,它們的真實性是比較小的。如果我們在猶豫的情況下能夠給予最初的信念以優先權,並且堅持這一信念,那麼我們的行動就具備了人們稱為性格的那種穩定性和一貫性。
顯而易見,感情上的鎮靜對性格的堅定具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因此剛強的人多半也是性格堅定的人。
由堅定我們很容易想到它的一種變態――固執。堅定和固執的界限,在具體情況下常常是很難劃清的,但從概念上來區分它們似乎並不困難。
固執並不是智力上的問題。我們所說的固執是指拒絕更好的見解。如果說它來自於智力,那就會跟智力是一種認識能力自相矛盾。固執是感情上的問題。這種意誌上的固執己見,這種對不同意見極其敏感並且不能容忍的毛病,完全來源於一種特殊的自私心。這種自私心給人帶來的最大樂趣就在於用自己的精神活動來控製自己和別人。如果不是固執確實比虛榮心好一些,那麼我們就會把它叫做虛榮心了。虛榮心滿足於表麵現象,而固執則滿足於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