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晚於《儒林外史》的另一部敘事巨著《紅樓夢》與前者不同,書中所寫的生活內容比《儒林外史》涉及的生活圈要小得多,幾乎全部故事都發生在官僚士大夫家族的蕭牆之內。然而這兩部書同屬於一個時代,同樣是現實地反映人士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的作品,因而同樣可以從中看到人士地位的變化情況。
《紅樓夢》中的賈家雖然可以說是個書香門第,然而其中真正可算得上標準的傳統人士的人差不多隻有一個賈政。除了後四十回續書中為了使賈家複興而生編出寶玉叔侄應考、“蘭桂齊芳”的情節外,偌大的賈家竟沒有一個人走過應舉入仕的正途。這當然與賈家作為世襲勳貴和後來作了皇親國戚的特殊家族背景有一定關係。但無論如何,這種特殊的背景使得賈家的人們——尤其是賈寶玉——得以站在一個相對超脫的立場上觀察和評價人士所生活於其中的社會關係。
據書中稱,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從科甲出身,不料代善臨終遺本一上,皇上憐念先臣,即叫長子襲了官,又問還有幾個兒子,立刻引見,又將這政老爺賜了個額外主事職銜,叫他入部習學”。無論從賈政出身還是人品來看,他都可算作一位標準的人士。從他對寶玉的期待與失望的態度來看,他心目中的社會地位與人生理想都是與功名聯係在一起的。
然而另一方麵從《紅樓夢》中榮寧兩府以及與之相依為命的另外三大家族(書中所涉及的主要是薛家)的生活方式來看,雖然他們是世家貴胄,維持他們那種生活方式的基礎卻不那麼傳統,不能簡單地歸之為祖輩留下的封蔭和皇上對貴戚的恩賞。賈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生活靠的是經營,薛家當然更不用說直接就是皇商。也就是說,這個貴族世家的生活方式和煊赫的地位從物質基礎的角度來講,是依靠商業經營支撐的,可以說是商業化了的士族。這層關係在書中表現為作為經營者的王熙鳳在這個家族中所處的特殊地位。
賈政和王熙鳳分別代表了以功名為中心和以經營為中心這樣兩種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但除此之外書中還表現了第三種態度,這就是賈寶玉的人生態度和以他為中心的大觀園眾姐妹的生活方式。賈寶玉對賈政的價值觀念勢不兩立,他用“祿蠹”一詞表達了他對傳統人士人生態度的鄙視。同時寶玉對商業經營活動更是一無所知。那麼他所尋求的是什麼呢?透過寶玉與黛玉、寶釵等人纏纏綿綿的情感糾葛和大觀園裏的風花雪月可以看出,在他的世界中人士也好、市民或商人也好,都沒有任何地位。他的世界是以個人的才華和情感(還有容貌風度)為中心的。這是一個充滿了絢爛色彩的理想、唯情的世界,然而也是一個被大觀園的圍牆封閉起來與世隔絕的孤島,而且是個經不起風吹雨打的孤島。
總起來說,《紅樓夢》中表現了三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一是賈政所代表的以功名為中心的傳統人士社會意識。但這種觀念在書中顯得貧弱無力,隻是賈政與一幫無所事事的清客,再加上外邊那個“貌似有才、性實狡猾”的賈雨村,既未見於國有經綸濟世之才,又不見於己有飛黃騰達之象。顯然在曹雪芹眼裏,這些人不是屍位祿蠹便是迂腐書生,在這個社會環境中已經失去了真實的地位。二是由賈母撐腰的王熙鳳所代表的講求實際、具有經營意識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王熙鳳在《紅樓夢》的世界中顯然是最富有活力的角色,她可以說是商人的實利主義侵入到賈府這個傳統社會中的標誌。然而“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在曹雪芹看來,她那商人式的精明才幹並不能解決賈府這樣的傳統社會寄生物的根本問題。三是賈寶玉們的以才華、情感為中心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這種生活方式當然是作者最欣賞的,然而也是最虛無縹緲的。
《紅樓夢》中所描寫的世界比起《儒林外史》來當然要小得多,然而作者對社會的洞察並不由此而較弱一些。作者顯然已經意識到,祿蠹書生們的人士社會已經在衰落下去,所謂“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但僅從書中有限地涉及到的外部世界就可以看出,真正有活力的人物和生活仍然存在,但隻屬於這個家族圍牆之外的世界:不為“呆霸王”的金錢和勢力所屈的柳湘蓮,質樸中帶幾分世故的劉姥姥,最終給了襲人一個溫馨家庭的蔣玉函等等,都使人想象到存在著另一個更有活力的世界,隻是作者不可能從大觀園的圍牆內看到那個外麵的世界中更多的東西。